“汪——汪——汪——”这是秋天的一个中午,在茫茫林海的深处,狍子的叫声由远而近,焦虑哀伤。像一位妇人在绝望中哭嚎着,声嘶力竭,悲哀苍凉。伴着林涛的阵阵轰鸣,狍子的凄楚呼喊,使我们在场的正在吃饭的三十多个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咀嚼,侧耳倾听;不听则罢,越听越觉得恐惧,越听全身越是惊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所有在场者,人人心里头都非常的明白:出事了!狍子叫芳芳,芳芳跟四爷形影不离,不分昼夜;同时,芳芳也是所有育林队员最要好的动物朋友。芳芳由远而近的哀嚎、哭泣,是在向我们大伙报信儿呢!四爷出事了!“都怨我,都怨我啊!”一班长韩仓悔恨地喊道。他是庄河人,五短身材,诡计多端,在育林队,人人都戏称他是“小鬼子”,掏狼窝,他是倡议者,渴死了两只老狼,也是他当初出的鬼点子:“你们不懂,对付老狼,我他妈的最有办法!放心好了,保证四爷您不用您费一刀一枪。就瞧好吧!剥下皮子缝袜子,狼皮袜子暖和着呢!多少钱都买不着,防湿隔潮,是最受欢迎了!”他爬到了门前那棵白桦树上,把装有四只狼崽的筐子吊到了半空中,离地七八米高,把一盆子咸盐水摆在了树下,浓度特高。
事情的发展,正像他预料的那样,半夜时分,老狼来了,一公一母叫着,围着大树转磨磨,叫声凄楚悲凉。狼崽在空中叫,老狼在地上嗥,听上去凄厉疹人,并徒劳地拼命爬树,喊得口渴了,就找水喝,眼前就是现成的。但动物毕竟没有人类的智商高,识不破人类的圈套和阴谋,渴了就喝,却是越喝越渴。两只老狼,嗓子破了,声音呼噜呼噜的,像三九天,犯有气管炎病的老年人在一声声地咳嗽着,着急、烦躁、痛苦、绝望。
四爷狠狠地骂道:“韩仓哪,你真他妈的缺德啊!等着吧!这是小兴安岭,不是你们的海边;狼群,迟早要来报复的!”韩仓一脸得意,嘿嘿笑道:“两张狼皮,四双袜子,最少也得四百块钱!……人无外财不富,四爷,别说那个,当初您在谢文东绺子上,不也是为了三核桃两枣的?今天,咱来钻山沟子,蚊叮蠓咬,搂着杆子睡觉,不是钱逼的,在这儿遭罪,有瘾啊!”第二天一早,两只老狼生生渴死在了大树下面,呲牙咧嘴的,目光浑浊,逼视苍天,真是死不瞑目啊!韩仓好不得意,掏出匕首,三下两下就把两张狼皮剥了下来……但当天夜晚,上百只大灰狼就水泄不通地包围了我们的工棚子,我和妻子紧紧地搂抱着,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钟。关键时刻,还是四爷用智慧、胆略和高超的武艺击退狼群,为大伙解了围。
前天晚上,整整半宿,地动山摇,魂飞胆破,刻骨铭心啊!“汪——汪——汪汪!”狍子还在向我们奔跑着。秋天,霜刚刚降过,严霜出毒日,太阳出来一晒,巍巍兴安岭的千里林海就变成了红褐黄橙绿的五花山。也是收山的季节,榛子元蘑松籽木耳山葡萄山梨山丁子,点缀着林海,养育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凉风习习却是醇香扑鼻,秋天的兴安岭,令人陶醉。“汪!汪!”狍子哭声般的叫声,迫不及待地蹿到了我的面前。我是排长,尽管对林区的业务一窍不通,而且眼睛患有高度的近视症,离开镜子,就会寸步难行,但我毕竟是自愿到林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不,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研究生。
妻子杨贤和我一样,都是北京政法大学的在校研究生,我们两家是真正地门当户对,父亲李志,岳父杨凯都是三五九旅的中层领导干部。岳父被突然逮捕时的职务是军委总政治部的秘书长,准将级军衔;而父亲李志,1946年剿匪时是合江省军区的主要指挥者,与司令员方强,副司令员张荆,省长李延禄,省委书记张闻天共事多年,被隔离审查时任总参谋部第二炮兵基地的司令员。学校无法上课,回家母亲给了我一张纸条,是父亲亲笔写的:“李晓、杨贤:北京不能久留,速去找你梁叔叔,免遭横祸,最好是去山里存身!”梁叔叔,即梁成义,父亲的老部下,曾是鹤岗市的第一书记。
1968年的夏天,梁叔叔的又一张纸条把我们安排到了林区的嘎啦旗河林场。从林场直接到了这个大山深处的育林队,政治上万无一失了,但生活上,各种酸甜苦辣涩的滋味也使我和杨贤尝了个够。狍子芳芳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但仍然奔跑如飞,行动敏捷,它四腿修长,目光温柔,黑蹄子黑眼圈,黑鼻梁骨下面是甜甜的黑嘴唇。满身古铜色的绒毛。只有奔跑时,两胯之间才露出了那个银光闪闪的屁股。
因此,狍子屁股——白腚(定),也就成了山里的一句通俗易懂的歇后语。妻子杨贤就多次羡慕地说道:“哎呀!狍子这种动物,多漂亮啊!跟狍子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是一种享受哟!您瞧那腿,天生丽质,穿上裙子,保证受看!哎呀,我这腿,要是和芳芳的腿那样,该是多美啊!”杨贤在食堂帮忙,是马四爷的助手,尽管生活上与城里头相差甚远,也许是空气新鲜,环境优美的原因吧,离开了首都和父母,杨贤不仅没瘦,反而更加发福了,两条粗腿,永远把裤筒崩得紧紧的;屁股浑圆,走起路来一步三颤,不像我,麻杆一样,没事在河边散步,工人们戏称是小熊猫搀着一只大马猴子。
杨贤视力较好,到了林区,山青水秀、乌语花香,尽管精神压力很大,但她天生性格开朗,无拘无束,嘻嘻哈哈,一不痛快了就大哭一场;哭完了照样的阳光灿烂。不像我,皱着眉头想心事,一连多天都是阴雨连绵。杨贤总是劝我:“逢愁必病,这个年头,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得乐不乐,必有后祸!我可不愿意整天陪着糟老头子!你看人家四爷,当过土匪,谁不知道?照样活着,有说有笑。你呀,入乡随俗,到了哪山砍哪山柴,就彻底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吧!”杨贤出来送饭,没在家中,万幸,否则……恐惧之中,在我身边似乎突然暴露出了一道无底深渊……尽管凉风习习,我的全身上下不知不觉,还是出了一身大汗。呼吸也刹那间变得急促了起来。因为运动,我们是出来躲难的,在这荒远的大山深处,杨贤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李晓别看是男子汉,是否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着,还很难说……我知道,在这漫长的逆境中,妻子杨贤是我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
中午饭永远是窝窝头豆腐汤,仗着杨贤的体质好,也真就摔打出来了,翻山越岭的。要我当炊事员呀,我的妈呀,这伙头军,烟熏火燎,我还真就有点儿打怵呢。杨贤不在乎,杨贤是那种适应性非常强的马叉菜花,扔在哪儿都肯生长,她自己也承认:“我呀!是那种喝凉水也上膘的动物,实话说,我还真就想要个孩子呢!没有课题研究了,闲着也是闲着,咱就带个孩子玩呗?再说了,为人妻不为人母,作为女人,这不是空到世界上来转了一遭吗。”我们采取了避孕措施,刚结婚,杨贤就让我陪她去医院装上了那个不生锈的绝育环。狍子全身发颤,气喘吁吁,小尾巴急速地晃动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我和杨贤的手背,又越过韩仓,在一班长周黑子的手背子上舔了起来。
这是一种信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感情、友谊和信任。目光像清水一样纯真,纯真中又充满了焦虑、悲伤和惊恐。见我们迟迟不动,扭头又向原路跑去,跑出不远,又返了回来;眼角上噙着泪花,死死地盯着大伙,并用两个蹄子拼命地刨动着。见人们还不理解,就来撞我的大腿,一头又一头的。每撞一下,就扬起脸来,用食草动物特有的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们大伙。
“汪!汪!汪!”一声声呜叫,让人心里头酸楚得不行。“李排长,走,赶紧回去!”周黑子把没吃完的半拉窝窝头使劲地砸在水桶里面,抓起斧头,扭身就走。“四爷完啦!四爷完啦!四爷不死,芳芳肯定是不会来报丧的!”韩仓一脸悔恨,跺着脚,却在左右为难地转磨磨。“李排长,走啊!你还磨蹭个鸡巴毛呢!”队员们也急了。“别慌!”我冷静地大声吼道,“集体行动,大家把事拿好,别让狼群把咱们也袭击了!”我放下汤碗,顺手抓起了那把大砍刀。”哎呀,哪也得吃饭那!我这么老远地挑来啦!”杨贤是伙头军,任何时候也忘不了她的职责。“你就自己吃吧!吃饱了,好给李排长生个大胖小子!”于三是市内来的知青,目光总是盯着杨贤的屁股转,嘴角滴着哈喇子,火烧眉毛了,也照样开他的玩笑。“四爷死了正好,我去食堂帮忙,给杨贤打个下手,李排长,可以吗?”不等我回答,杨贤就给他甩了一顿手榴弹:“就你那副德性吧!给我打下手?我缺儿子还是缺孙子呀!别说有李晓,就是没有李晓了也轮不到你臭哄哄的一副贱骨头。愿意打下手,还是回家给你妈打去吧?”杨贤的话,特难听,于三顿时就灭了火。
“快点儿吧,李排长!别跟他磨牙了!”周黑子气哼哼地大声吼道,我们一帮人,浩浩荡荡,向驻地奔去。驻地位于摩天岭的山脚下面,鹤(岗)伊(春)公路的路南。板夹泥的房子,虽然简陋,却非常牢固。四十年代初期,日本侵略者在摩天岭周围盗伐了大量的优质木材,通过嗄啦旗河、梧桐河、松花江,出海以后,源源不断地运到了他们的国土上。如今,放倒后沤了几十年的红松老杆还能随处可见,半人高长满了青苔的树桩子更是屡见不鲜。这些,都是日本侵华的罪证。我和妻子走在了人群的最后面。尽管前面的人声吵杂,但四爷马四炮的音容笑貌,却总是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晃动着。
小矮个、秃头、黄脸、山羊胡子、说话声音不高,但目光凶狠,象鹰隼一样,脸上没有多余的肌肉;眉骨也总是棱棱着。不哭也咬着牙根,一旦笑起来也象女人似的艮儿艮儿地叫人摸不着头脑,六十多岁的人了,全身却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走路特快,但没有脚步声,象只大狸猫;站在面前,不出声,就会突然地吓你一跳。他跟父亲曾两次打过交道,父亲的左臂,至今还留着他当年造成的那道伤疤。四炮是下江一带最有名的一个土匪,负责与江南的谢文东、江北的刘光财(外号刘山东子)和国民党东北挺进军混成第六旅旅长的高层联络。而主要交通工具,就是他多年训练出来的那只大狍子,雄性、个大、头上长角。马四炮不认字,每次联络办法都是匪首把秘密写在桦树皮上,塞进狍子的耳朵中。狍子非常灵敏,左耳朵有物,它往南跑,去完达山一带,送给谢文东,右耳朵塞上,就往北跑,到小兴安岭深处,把情报传给刘光财……这些,都是马四炮被俘虏以后押到佳木斯,父亲亲自审问出来的。
父亲从小就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东北的土匪胡子头,有一个算一个,身手都不凡啊!特别是那个马四炮,身怀绝技,教育好了,对民主政府,还是大有用处的…”能与四炮相遇,可以说是生命中的一段奇迹,像小说中的绿林好汉,可望而不可求,能在一个灶坑里吃饭,更是当初连做梦也不敢想的。马四炮老了,但一招一式,与父亲讲的,仍然是没有多少差别;主要体现有二:一是耍飞刀;二是养狍子,再有就是他特殊的睡觉方式。耍飞刀,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那棵桦树离房子有三十多米,他坐在铺上,屋门开着,右手一扬:“嗖!”匕首飞了出去,“叭!”剁在了树杆上,取回来,坐下,左手再一扬,匕首又飞了出去,老刀子旧眼。初看,使人眼花缭乱,时间一长,也就失去了兴趣。我们认识不久,傍晚时分,太阳似落非落,周围群山静悄悄的,我说:“四爷,露一手呗,您和家父都是老相识了!”“老相识,你父亲是谁?”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志啊!二十年以前,老梧桐河口,他的左肩臂,至今还有您的刀伤哩!”“噢!是李副司令!这么说,你是李副司令的公子啦!”“鄙人正是,不过,家父对您的为人和功夫,还是非常敬佩的!当初,您为什么要当土匪呢,凭着这身武艺,还害怕没有吃饭?”“当初是抗日,打日本,才捧了谢文东的场。唉,说啥呢,受他们忽悠了。不抗日,没有那块招牌,龟孙子才跟他掺乎。不说了,后悔药没处去买,唉,都上了没有文化的当喽,没有李司令指点,恐怕到死,我也是条糊涂鬼。”
他晃动着山羊胡子说道:“既然和你父亲是老朋友,我也就不怕你们见笑了。走吧,咱们出去溜达溜达,也让你们小公母俩,在这大山沟里头开开眼界!”说完,我们仨就上了门前的鹤伊公路。刚拐过了一个小山包,我眼睛近视,耳朵却特别地灵敏。但刚察觉周围有点儿异常,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呢,就见走在我俩前面的四炮,两只胳膊突然一闪:“嗖!嗖!”两把飞刀就射了出去。比闪电还快,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头上一只松鸦,噗啦一声就落在了地上,羽毛齐全,却一命呜呼了,尖刀透过胸腔,插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松鸦的身上及周围不见半点儿鲜血,松鸦身上叉着尖刀,却像睡着了一样。“哎呀!四爷!您!真……”杨贤大惊,真字刚刚吐口,四炮紧走两步,在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右脚一个弹跳。一只灰褐色的山野兔就飞了过来,带着刀子“噗”的一声,落在了那只松鸦旁边。我和杨贤吐了吐舌头,一声没吭。再看四炮,背手望天,山羊胡子翘翘着,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匪气。特别是眼神,毒蛇一样,比地上的匕首,更是令人恐惧。我俩再没敢吱声,扭头就悄悄地返了回来。心里头突突地跳着,这个土匪,是真惹不起啊!对父亲的话,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体会。
四炮的飞刀,全“伪满洲国”有名,这是其一。其二是看他蒸窝窝头,像魔术一样,三十多人吃饭,每顿必蒸,笼屉是方型的,架在了十八印的大锅上,灶坑下是干袢子,噼叭作响,火焰熊熊,锅中开水沸腾,热气弥漫。四炮腰系围裙,背对大锅,站在三米以外的案子前面。案子上摆着大盆,盆中是经开水烫过了的苞米面,四炮面对大盆抓一块湿面,两手一转,窝窝头就做成了,胳膊一扬,“嗖!”窝窝头就飞了出去,不偏不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码在了笼屉上面。一个挨着一个,横看成趟,纵看成行,不大不小,不远不近,干净利索,让人咋舌。“嗖!嗖!嗖!”窝窝头像燕子一样,几分钟的工夫,一屉窝头就严丝合缝地摆满了,而从始到终,四炮都不会看一眼的。
干净利索,初次见到,谁都认为是一大奇景、一大绝技。背后我们也多次做过试验,窝窝头是生面,软塌塌的,别说是距三米以外往屉上扔,就是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弄不好还塌成了大饼子呢!四炮的功夫,真是绝透了啊!“这一手可不是练的,我看,大概他用了气功吧!”通过试验,杨贤既佩服又疑惑地说道,“这个土匪,兴许是个半仙之体吧!”杨贤给他打下手,在厨房中,一套套的绝话,一连多天,都使她目瞪口呆。睡觉没有学问,也没有传奇之笔,不同之处就是别人躺着他坐着。关键是他的笑声,艮儿艮儿地像个老太太。“四爷,咋不躺下睡觉呢!常年坐着睡觉,多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