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山是典型的胶东大汉,又已过而立之年,采伐队除了队长孙大胡子的年岁大,就数他的年纪了,他智勇超群,力气又大,抬木头始终在二杠上,而且还不分大小肩,他少言寡语,却有组织能力和相当的实干精神。不过,开天辟地,他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东北虎。在山里谁都知道老虎是“山神爷”,今日山神爷突然光临,令本来就颇有迷信意识的工友们更联想到灭顶之灾。尽管三十几号人,又都是清一色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但他们今天面对的是东北虎,其意志也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了。队长孙大胡子头脑还冷静,他迅速地蹬上棉裤,披着羊皮大衣,脸色铁青地看着乱糟糟的属下,气急败坏地强压声音训道:“嚷啥,妈了个巴子的!”像众鸟见到秃鹰,大伙儿立即就安静了下来,相互对望着,最后把目光一齐转移到了队长身上。
见队长从容不迫,那颗悬荡不安的心脏才略微地平静了下来,大伙儿心里猜队长能有办法,队长是老钻山的了,所以危急关头,队长就变成最可信赖的靠山。这时三十多条汉子大眼瞪着小眼,期待着队长有什么咒儿可念。“谁坐树墩子了,你们?”队长两手掐腰,声音不大,目光却是咄咄逼人,见无语,嗓门立刻又压低了恶狠狠地:“谁破坏了山规?我在问你们。”室内还是鸦雀无声。山里有规矩,再苦再累,也不敢随便往树墩子上坐,而是在倒木上坐下休息,尽管漫山遍野都是裸露着的树墩子。
传说树墩子是山神爷的饭桌。平时迷山,走不出去,就找个大树墩子跪下,插草为香,心里头默默地祈祷着:“山神爷救救我吧!山神爷救救我吧!”心要虔诚,随着再磕几个响头,用不了多久,山神爷保驾,思想清晰,方向辨明,迷山者自然就会转危为安。因此,在山上坐树墩子是山里的大忌,如果刚进山者不懂犯了山规,自然就要受到山神爷的惩罚。此刻,在人们的心目中,门外的老虎不是一只普通的猛兽,而是上天派来的神灵,是上天的化身,来此扬善惩恶,替天行道的。“山神爷”又是一声长吼,伴着吼声,有房顶上的雪被震落了下来。“好啊!你们都不承认是不是?”孙大胡子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地猛然从枕下抽出了那把匕首,扔到空中,折了几个跟头,又突然在刀把上接住,再扔再接,始而复得。当匕首再次落下时,他不是用手,而是用光着的左脚,一脚踢在刀把上,“嗖”一道寒光,“叭”的一声,锋利的刀尖不偏不斜,擦着铺前的一根柱角,像流星般扎在了一进屋门的横梁上。刀把的红绸,在空气中微微地飘动着。
人们目瞪口呆,匕首加老虎,更增加了人们的恐惧感。“那好!”队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不是都不承认吗,我也就不客气了,老办法,咱们各扔自己的帽子,山神爷接了谁的帽子,谁就自动出去,天意,甭废话,不是欺负哪一个。我先扔,是死是活,都在自己的帽子上!”说完,孙大胡子抓起自己的那顶狗皮帽子,看着大伙,四肢有点儿颤抖,目光是悲壮的,一步一步往门口那儿走去,脚步稳健,脸上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着,他手里的狗皮帽子仿佛有千斤重。孙大胡子那年五十多了,终生没娶,这次山神爷真要接了他的帽子,人生一世,可就白瞎了那身功夫了。
三十几个人,目光都集中在孙队长和他手中的那顶帽子上,帽子不再御寒,此刻,已经变成了下地狱升天堂的生死牌。大伙用敬慕的眼光望着孙队长,屏息静气,既为队长担心,也为自己忧虑。工棚门大开,雪花飒飒落着,寒气涌了进来,大伙儿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再看孙队长,他步履艰难,脸色煞白煞白的,仿佛刹那间的功夫,脸上的大胡子就变成了灰白色。孙队长跟老虎在对视着,五米之遥,生死就在面前。他举起了那顶黑色的狗皮帽子,背冲大家,两只膀子在剧烈地抖动着,犹豫了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把那顶帽子像投球似的,瞄准山神爷的脑袋,重重地扔了出去。
在帽子出手的同时,孙队长也险些摔倒在那儿。老虎见帽子投来,没接,老虎的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稳若泰山地坐在那儿,仍然张着血盆大嘴,任凭那顶狗皮帽子,随随便便地落在了左前腿的旁边。队长如释重负,瘫痪在自己的铺位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用疲惫而又威严的目光指挥着众人排成长队,一个个地去扔自己的帽子。空气像凝固了一般,那扇丑陋粗糙而又坚固的门板,今天,也就变成了三十几个人的断头台。队长除外,此刻,只有队长一个人脱离了死亡的威胁。阴沉沉的天空,鹅毛大雪仍然在无声无息地降落着,降落着忧愁也降落着灾难。近处苍茫的大森林,层峦叠嶂的群山,以及大青山顶上那巍然屹立剑锋般的大石砬子,此刻,都被嘶嘶的西北风和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遮掩得无影无踪了。
世界一片茫然,大地被长时间无情地凝固了起来,死神在逼迫着众人,众人都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没有眼泪,没有哭声甚至没有一丝叹息,贴着床边,排成了自然的长队,手捧自己那顶狗皮帽子,有黑毛的、花毛的、黄毛的,也有灰白毛的,人们都一脸肃穆,直着眼珠,慢慢地往前移动着,甚至没有一丝儿脚步声。
死亡,把每一颗跳动着的心,都紧紧地攥了起来。扔下帽子山神爷没接的,就轻轻喘了一口粗气,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铺头上,看着别人再扔,心里虽是轻松,思想上却没有丁点儿的幸灾乐祸。都是工友,不管老虎接了谁的帽子,对工友来说,都是不幸的,也都是痛苦的,但必然有一个人出去送死,而这个人,又是谁呢?队列在缓慢地减少着,最后就剩下四个人了,四个人当中,陈青山排在了最前面。青山来自胶东文登县的桥头村,父亲早亡,家中除了老母,是上无兄姐下没有弟妹。胶东是许世友的部队,也是地雷战闻名的解放区海阳县的邻县,抗战的最后一年,妻子和腹中的孩子惨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刺刀下面,作为民兵,他配合大部队,正积极活动在百里昆仑山上。
解放战争中,他抬了三年担架,刚刚建国,又响应政府号召进深山参加了伐木队。在来时的船上,他听人说过海上的故事,跟面前的山神爷有特别相似之处。在渤海湾上,一艘正在行驶着的客船突然停住,瞬息间便渐渐下沉,全船人惊恐失措。茫茫大海,谁来救命?船家猛然发现,在船头墨绿的海水中,不知何时漂起了一只红木盒,在海水中像陀螺般急速打旋。海水汹涌,船身摇晃,周围海水却是风平浪静,船家二话不说,燃上香火纸钱,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但仍不见效。于是起身告诫乘客,有人先世造孽,今生大伙跟着遭殃,别无选择,到船头上去各扔自己的衣服吧,衣物扔在盆中或盆的周围,若木盆停转,此人就得下海殉葬,一中年妇女愣是被大伙扔下海去。
木盆覆没,客船才安然无恙。事后人们说,那刁妇虐待公婆,品德败坏,村人对她无奈,今天终于受到了海龙王的治裁。山里如海上一样,今天这只猛虎的出现,无疑也是代表山神爷要惩罚、铲除这座工棚里头的恶人。这恶人就在四人之间,会是谁呢?四个人都是关里来的,其中有一个是陈青山的远房侄儿,善良厚道热情而又肯干,清清白白,别说作孽,跟任何人都没有红过脸。其他二位……陈青山走近侄子跟前,悲怆地落下了眼泪,喃喃地哽咽着说道:“日后若能回老家,替我多给你奶奶买点儿吃的。你奶奶若不在了,到她坟上,替我多烧点儿纸钱……”像等得不耐烦了,老虎又是一声吼叫,屋顶上的雪,再一次簌簌地飘落下来。陈青山把腰上的扎布勒了又勒,直勒得整个身体像飘起来一般,热血沸腾,精神饱满。他把鞋带系牢,才冲着西南方向,扑通一声跪下,心里头虔诚地喊了两声:“娘啊!儿子不孝,不能为老人家送终了!您老可要多多保重呵!”继而,猛地起身,操起板斧,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举斧瞄准老虎的天灵盖,泰山压顶般地砸了下去。老虎嘴中仍然噙着他的帽子,防不胜防,当头挨了一斧,一声怒吼,身子摇动,雪雾满天。但只见那老虎侧身打了一个滚,随着头上鲜血的喷涌,猛地蹿了起来,足有几丈之高,奔着陈青山扑来。也许它的眼睛失去了功能,也许它疼痛无法忍受,这一下没有扑准。青山拼命地抡动板斧,躲过老虎的尖牙和利爪,却被老虎钢鞭般的尾巴抽在了左臂上,他感到麻木,却没有觉得疼痛,而是嘶声地呐喊着:“啊——”抡着板斧,铁塔一般。
屋里的人见青山与猛虎搏斗,各操家伙,由队长和青山的侄子带头冲了出来。出来一看,老虎已嘶声怒吼着,哀叫着,放弃了青山,往大青石砬子方向蹿去,但没有蹿出多远,整个身体就从山梁上一点点地滑落下来,最后,被一棵粗大的红松挡住。陈青山忘记了疼痛,复仇般地拼命追了上去,抡起板斧,又是一阵猛砍。雪地上,鲜红的虎血,像三月的桃花一样,从树干到山坡,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