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冬天,地处小兴安岭东麓梧桐河源头茫茫林海中的石头河子林场,伐木工人陈青山临危不惧与猛虎相搏,最后虎死人存,《东北日报》和松江人民广播电台都当作头条新闻抢先报导,但就在全社会沸沸扬扬的时刻,原林业部副部长李范五闻讯后批示:“东北虎属珍稀野生动物,猎虎是违法行为,为杜绝类似事件不再发生,应该从严制止。”政务院主管林业的副总理邓子恢也在那张《东北日报》上批评道:“猎虎是愚昧的野蛮行为,报导此事,后患无穷。”继而,打虎英雄陈青山被关押了起来,但不久又被获释了,直到四十年后的一天,在鹤北林业局金沟林场一处人参园子的窝棚里面,我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陈青山老人,经我再三要求,话题才转向了当年他如何打虎上面。
随着老人的叙述,我的思想也梦幻般地回到五十年代那个冰天雪地的寒风入骨的冬天。解放初期,地面上仍然不太稳定,虽然多次剿匪,仍然有个别狡猾的顽固分子躲在大山深处,与党和政府负隅顽抗,加上朝鲜战争刚刚爆发,国内经济建设也刚刚起步,急需木材。采伐队刚刚成立,队员多数都是从关里来的农民,居住条件简陋,生活艰苦,木材生产跟打仗差不多,分秒必争,热火朝天,弯把子锯,二人抬,上山一身汗,下山一身霜。
平地雪深一米,冻掉耳朵的事并不稀罕。那条沟三十多里地长,松木参天,浑圆挺拔,而且野生动物特多,野猪狍子成群,虎啸熊吼不绝于耳,时常有鄂伦春人骑着长毛小矮马在追赶东北虎。老虎伤人,打死有赏,而且虎皮虎骨全归自己,哪儿山高林密石砬子多,哪儿就是老虎的活动中心,老虎昼伏夜出,虎啸声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到。北沟是汤原的一支农民集材队,一宿光景,就有三匹骏马被老虎活活咬死吃掉,虎后面是豺,也就是那种四方脑袋的大青狼样的动物,老虎饱餐后,成群的豺狗子就会涌上来把骨头渣儿也嚼得一点儿不剩。因此,那时候进山,是既防虎又防豺,老虎扑食比闪电还快,一扑一剪,不管胜败,都会扬长而去,然后再寻找机会继续进攻。老虎是密林中高智商野生动物,吞食马匹不在现场,而是乘夜色从密林中窜出来,伏在马厩前面,直竖着的尾巴像旗杆,时不时地摇晃,像一种强烈的电波,百米以内,一般动物,都会吓得瘫倒在地。
马匹性烈,遇此情况常会挣断缰绳逃跑,而在逃跑中又常常会被追上来的老虎扑倒吃掉。我曾亲眼看着一只猛虎把一头野猪咬死后吃掉,挺大个野猪,在老虎面前只需几分钟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林场的王场长是位现役军人,副营级干部,1946年在牡丹江剿匪时跟杨子荣在一个部队。王场长在给我们开会时再三强调:“你们都是关里来的农民,林区经验不多,出门要集体行动,迷山是小事,担心的是别叫老虎盯上你们……,咱们进山,冲击了老虎的领地,冲击了山神爷们,它们迟早是要报复的……”王场长的话,不久就应验了。
我们的孙队长是土匪出身,人高马大,络腮胡子牛眼睛,说话难听,一脸恶相,年轻时曾经在张作霖的卫队里干过,打枪百发百中,大伙都称他是孙大胡子。抗日时期,东北军入关那会儿孙大胡子就和几个弟兄脱离部队进了长白山,后在解放军剿匪时被擒,再后来解放,孙大胡子被安排到采伐队。在采伐歇闲时我们常听孙队长给我们说,老虎死后不倒,不管病死饿死还是老死,都是迎风而立,直到皮肉烂光,骨头架子也仍然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风吹日晒雨淋,都不能改变那副骨架的姿势,死老虎也能把活狗熊吓跑。拾到一副虎骨支架,卖给山外的药材商,最低价钱,也能换来半箱子大烟土。孙队长就曾拾到过一架虎骨,解放后,他捐献给了人民政府。
腊月二十四,离年关没有几天了,温度低,天气特冷,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像扔棉花团子般呼啸着下了整整一天两夜,白雪皑皑,天地相连。我们采伐工住的大棚座落在北山坡的一块山坳里头,不远处是一条自东而西的小河流,冻层很厚。我们住的大棚用圆木垒成,简陋但很牢固,门板很厚,粗糙但很坚固,大棚内是对面架子铺,三十几个伐木工清一色是光棍汉,那时别说我们的伐木点儿,就是林场场部,也轻易见不到一位女性。大姑娘,就更稀罕得没法没法的了,一首歌谣不是这么唱的吗,北大荒、北大荒,就是缺少大姑娘,蹲山沟三年,别说是花姑娘,连一根长头发也没见着。
囚徒般的生活,寂寞清静而又无奈,队长喝完酒就玩飞刀,大棚迎面三十米外有棵大白桦,他坐在棚内睡铺上,手一扬,“嗖”,匕首就扎在了棚外面那棵白桦树上,趔趔趄趄地出去拔下来,坐回原处,又一扬手,匕首又扎在了原眼上。我们叫好,他不以为然地骂了一句:“操!”三天以后,那只雌性的老虎就光临了我们的大棚。冬季夜长,工棚内三十多条汉子在黎明时睡得特香,如果没有棚盖上那根冒着烟的烟囱,我们的大棚被厚厚的雪捂得跟周围的大自然浑为一体。突然,有人一声惊叫:“老虎!妈呀!不好啦!老虎来啦!老虎来啦!”大伙被从睡梦中惊醒,忽地从铺上坐了起来,疑惑而又恐慌地看着准备在棚外撒尿的王三,王三正提着裤子往回跑。王三是河北保定人,三十出头,疤脸,小个子,皮肤黝黑,小眼睛,说话还有些结巴,大伙都揶揄他是印度混子。
他木工出身,锯伐得特好,伐出的锯料像鹰嘴,齐刷刷的,把根铁针放在锯料上,“刷”的一声,伴着铮铮的水音,就从锯头滑到了锯尾。大棚的锯,都由他来伐料、掰料、整修,经王三整修过的锯,你就用吧,一旦锯齿杀入树木,锯末就会像泉水般往外喷,那声音听着像快刀切西瓜,十几分钟就能把一棵合抱粗的大树锯倒。王三是技术工种,不出笨力,工资还要多开,他为人仗义,在大棚里头人缘也就特好。此刻,王三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的,全身筛糠一般,一手提着裤子磕磕绊绊地往回跑,热尿洒了一棉裤,嗓门特大,这会他不但不结巴:“妈呀!快!快!不好了!老虎!老虎!有老虎,老虎来啦!”陈青山的铺位紧靠用塑料布蒙住的窗户,众人把脑袋聚在窗子上往外看去,只见一只巨型东北虎蹲在厚厚的雪地上。工棚外雪花纷纷,距门不过五米处就是孙大胡子练刀用的大白桦,老虎就依树半卧着,后腿埋在雪中,两只强壮的前腿仿佛是一对倒立着的擎天柱,眼如铜铃,夜间补火光一照,就变成了两只小灯笼,白眉毛,尖耳朵,是一只典型的吊额大虫。它用狰狞的面孔恶狠狠地盯着门口,张着血盆大口,牙齿就像一把把寒光四射的钢刀,舌头在大嘴里头不停地抹动着,看架势,它仿佛要把整座大棚来一口吞掉。
天色由灰暗变成了明亮,在冰雪的映衬下,老虎身上那黑黄相间的斑纹及钢鞭般直竖着的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听见屋里骚乱,老虎尾巴猛地一阵抽打:“噗!噗!”像骤起的一股旋风,雪雾顿时腾空而起,纷纷扬扬。不等雪雾降落,它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抖了抖毛,脑袋一伏一扬,从它那粗大的喉咙里头发出了两声雷鸣般的吼叫:“吼——吼——”地动山摇,万物惊恐,陈青山虽然胆大,也着实被眼前的一幕惊吓不轻,脑子一片空白。再看其他人,有的干脆把脑袋钻进了床铺底下,像只抱窝的老母鸡,顾头不顾腚地全身筛着糠;有的在铺上大被蒙头,把棉被当作了护身符;也有胆儿肥的摸起了斧头或砍刀,试试不行,又慌忙扔下,像抽疯似的在地上光着身子转磨磨;喊爹叫娘的,哭的号的,大棚里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