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一个周末,无聪参与的行为艺术表演在万仙城的小广场上拉开了序幕。活动当天,叶晓枫、杨志彬和刀疤脸都去了。上午八时左右,排成长龙的车队抵达艺术村口,为首的是别克、奔驰、凯迪拉克之类的豪华轿车,紧随其后的是各类商务及越野车,最后则是装满道具和材料的大卡车。
“嗬,真够气派的。简直就像是阅兵仪式!”刀疤脸说。
“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吧。”杨志彬说着话,爬上广场一旁的小山坡,三人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表演的人陆续从车上下来,他们清空了小广场,在那里立起木板、假墙、山石之类的道具,从选材上看,都是花了不少费用才制作而成的。九时左右,表演正式开始。叶晓枫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群艺术家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从举止神态上看,稚气未脱。
九点十分,一个年轻的女孩率先表演起她的艺术。她让周围的群众从箱子里取出一些经过冷藏的冰块,叫他们随意摆放在地上。随后,她弯下腰,把这些冰块拼成地图的形状,她本人则跪在上面,双手合十,目光盯着前方。时间一分一秒地从指尖滑过,女孩依然岿然不动,冰块却在她身下逐渐融化。初秋的阳光把它们融化成一摊水渍。
“全球变暖,她这是呼吁人们要保护生态环境。”刀疤脸笑了笑,说,“无非是表达这些。”
“这丫头还有点样子。”杨志彬说。
两人说话的工夫,又有人走上表演场地。这次过来表演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分别扮演乞丐、疯子、瘸子、盲人、民工和衣不遮体的妓女。这些“真实”的扮演者开始向围观群众进行他们职业性的兜售,周围的人们起初还有些怀疑,不过很快就弄假成真,进入他们的角色了。再后来,小广场上发出一阵接一阵的笑声。
此后的表演大抵相似,无非是“人体雕塑”,“不停换面具的人格分裂”以及“机械性的工作会让人变成傻瓜”之类的,从形式和内容上看,跟其他行为艺术没有太大区别。叶晓枫他们不禁看得昏昏欲睡。到了上午十一点半,一个上锁的大木箱被抬上广场中央,足有半人多高。叶晓枫重新打起精神,笑着对两位朋友说:“不会是玩寻宝游戏吧,他们把阿里巴巴的藏宝箱都给抬上来了!”
三人说笑的时候,另几个大木箱也被抬了过来。随后,工作人员请围观群众充当志愿者,让他们在这几个空箱子里待上一段时间。为了免去他们的疑惧,工作人员承诺活动结束后会给他们相应的报酬。不用多久,就有六位乡人报名参加,工作人员请他们坐进木箱并上好锁。
木箱上锁之后,接下来便是等待。眼见半小时已经过去了,刀疤脸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病,不知道搞什么鬼东西!”杨志彬笑了笑,说:“等着瞧好了,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我先去那边逛逛。”叶晓枫说着话,翻过小山坡,去小树林那边抽了支烟。回来时,他发现大木箱依然严丝合缝地躺在那里,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而小广场的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乡人对这样的表演已经失去了兴趣。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安静下来,此时,已经过去一小时了。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对在场的任何人而言,都是焦躁难耐的。日头已经高高地悬挂在空中,九月的太阳把广场照得雪一样白,即便叶晓枫他们坐在阴凉处,衣服却早已湿透了。叶晓枫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对两位朋友说:“连我们都热得受不了,箱子里的人非中暑不可。”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了。
时间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蠕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开箱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工作人员走上前去,把木箱一个接一个打开。关在箱子里的乡人迫不及待地从里面出来,纷纷责怪工作人员让他们憋了那么久,直到拿到相应的报酬之后,这些人才逐渐平息下来。
“不会就这样完了吧。”刀疤脸满脸失望地说。
“肯定不会,还有个木箱没打开。”杨志彬说着话,把手指向最后那只大木箱的同时,工作人员也拿着钥匙,朝那边走去。三个朋友互望了一眼,从小山坡上下来,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让叶晓枫感到惊诧的是,这只大木箱里蜷缩着一个浑身粘满羽毛的人。此人双手搂抱住大腿,头弯得很低,夹在两腿之间。几秒之后,箱中那人的身体间歇性地抖动了一次,随之频率加快,他的四肢慢慢地摊开,手臂向上抬高,躬下去的身体也慢慢地站直。然而,一次急促的颤抖使得那人再次躬身蜷缩在箱子里,他痛苦地扭动着身躯,似乎正在历经一场浩劫,让人不由得想起卡夫卡小说中的甲壳虫。再过几秒,那人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抬臂,站直,又重新蜷缩回盒子里……这样的表演进行了若干次之后,蜷缩在箱子里的人突然加大躯体伸展的幅度,在接下来的那几秒钟时间里,那人开始向上飞升,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而他脸上那种喜悦和自得的表情也掩饰不住了。
是无聪!倘若不是杨志彬在后面拽住他的胳膊,叶晓枫差点叫出声来,他没想到无聪的行为艺术是这样玩的,他在小广场表演的根本就是他试图蜕变的一个过程。
“能不能请你谈一谈,这个行为艺术代表的意义?刚才我问老乡们,他们都说看不明白。”表演结束后,一位记者问无聪。
“我想听听老乡们的意见。”无聪笑着说。
“我们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你们根本就是在耍我们!”刚才关在箱子里的其中一人说。
“是啊!再不打开,我都要憋死了!”另一个粗矮的乡人说。
“请老乡们安静一下!”无聪笑说,“你们刚才想到饥饿,想到死亡,还有人说这箱子就像监狱……其实列位朋友想到的,我也想到过,我的经历和你们一样,这么热的天,让你们待在里面,实在太委屈,不过我在想到这些的同时,看到的却是希望!不错,我的行为艺术过程就是毛毛虫蜕变成蝴蝶的过程,这个漫长的过程要经历三个月甚至更久,而虫蛹变成蝴蝶,从地下来到地上,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却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大家想想看,在黑暗里忍饥挨饿那么久,重见光明的时刻是怎样一种喜悦的心情……我正是要通过这次行为艺术,提醒大家珍惜眼前的生活,比起蝴蝶和大自然的其他生物来说,我们人类实在是太幸运了!”说完这番话,无聪重新抬起双臂,那些白色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抖,他的眼睛里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下面,我请工作人员给在场的朋友们分发纪念品!”无聪热情地和乡人们握了手,宣告这次活动圆满结束。而乡人们也因他丰厚的礼物和颇有深度的演讲,对无聪肃然起敬。无聪向大家表示,只要他们喜欢,他每个月都会过来一次,他会不断带给大家惊喜,行为艺术就该是全民性的交流活动!
在无聪踏上他的那辆别克车以前,他多停留了一会儿,缓缓地把目光向叶晓枫这边投来。无聪冲他们笑了笑,没说话,却迅捷有力地挥了挥手。他狡黠的笑容似乎表明,他要用今天的行动告诉眼前这三个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是最大的赢家,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幕后的出资者,而是即将蜕变成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言人和教父,他们永远斗不过他。望着长长的车队和意犹未尽的乡人们,叶晓枫意识到他们和无聪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无聪等人在艺术村表演的照片,很快就刊登上杂志,转载到网络上面。在“人人都可以做当代艺术”,“当代艺术应该普及化和全民化”的议论声中,无聪很快就拥有一大批支持和拥护者。这些追随者们,认为早该把当代艺术从玄之又玄的神龛上拉下来,回到人民群众中来。倘若说架上绘画还需要一定的美术基础和审美要求的话,无聪的行为艺术却只需要一两个好点子和基础费用就能完成,这似乎也印证了无聪行为艺术更让人亲近的言论。
“你说,无聪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叶晓枫对杨志彬说。
“依我看,他是不愿意再躲在幕后了,楼市一垮,地产就没那么好玩了。而你们这些画家又那么不听话。”杨志彬说。
“我记得无聪以前也跟我说过,做地产需要冒很大风险,政治、经济风险都大。看来,正如你先前猜测的那样,他早就想好了这步棋。”
“做行为艺术就不必承担这样的风险,它需要的情商、智商也比地产要低得多。行为艺术不需要美术基础,对审美的要求也不高,何况无聪这样的商人看的书也不少,他要认真做起来,再拿几本哲学书作参考,会比许多刚从美院出来的小伙子厉害得多!”
杨志彬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无聪表演时拍摄的限量签名照片很快就销售一空,虽说他的“艺术”不可能卖出叶晓枫作品那样的天价,然而加入无聪旗下的行为艺术家们却以几何形式增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其总体人数已经高出叶晓枫这类画家几十倍。
“现在,明白无聪要做什么了吧。”杨志彬对叶晓枫说,“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做油画这类的当代艺术,而是要动用所有手段,达成他的目标。现在无聪旗下的‘行为艺术家’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在增长,有了这样的基础作保证,不怕没利润可捞。他的算盘精明得很,他要做这群人中的老大,名利双收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杨志彬讽刺地笑了笑,接着说,“晓枫,我还打听到另一个消息,无聪准备把以你为首的那批画家的作品全都抛售出去,他以为你们的画价再难挤出水分,已经接近他预期的顶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