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溪带着五人到了槐荫巷,这巷子偏僻,远不如秦淮两岸金灯夜火的繁华热闹,此时夜深,巷里一片漆黑寂静,巷尾有打更的梆子声飘来。
六人赶到了那院落前,更夫沙哑的报更声已临近院落拐角,陆云溪便也不取钥匙了,径直提气跃过院墙去,余下五人照办不误。那六人才进了院子,巡夜的更夫便慢悠悠地从拐角走了出来,手里的灯笼在黑夜里飘忽着昏黄的光,带着几分惨淡。
院里六人立在原地,屏息静听,直到那更夫远去了,才推门入房,不敢弄出一丝声响,端是谨慎无比。
甫一进门,诸人便觉一股浓郁的药材味围了上来。陆云溪取了火折子,熟门熟路地寻了灯点上,小风等人环顾四周,才惊异地发现这屋内两侧都摆满了药柜,倒像是个药堂的储药屋一般。
陆云溪走向其中一个药柜,抽出其中一个药斗,伸手进框里,在之前抽屉抵着的木板上轻轻一摁,便听右侧地板传来“嚓嚓”几声响,众人一齐望去,但见地上两块长砖下沉移开,自底下另移了一个两块青砖长宽的木盒来,升到地面上。
陆云溪沉着脸,走过去拿起木盒,打开取出一幅卷轴来。
小风睁大了眼睛牢牢盯着木盒,竟觉紧张得透不过气,微张口轻轻喘着。她上前一步,手掌汗湿,却是极稳,慢慢展开了画轴。
众人的目光被逐渐展露的画作吸引,忍不住围近几步细看。昏黄灯光下,那画上乃是画了一株参天古枫,枝繁叶茂,碧绿中夹杂着大片金红,像是正处在秋季树叶由绿转红的阶段,满纸活泼泼的生机,几乎要泻将出来。此画并无名款花押,只是在树下题了两句诗,书着“殷勤报秋意,只是有枫”几字。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特别。
逍遥忍不住挠挠脑勺,奇道:“这……画了一棵枫树,就没其他的了?”
灵儿沉吟道:“依凌大哥作风,此画定有玄机,只是我们尚未参透罢了。”她又细细描摹了一遍画作的每一处细节,视线最终落在那两句诗上,轻声吟道:“殷勤报秋意,只是有……咦?”她眉忽然一挑,“咦”了一声,面上露出诧异神色。
“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小风沉声念出完整的诗句,牢牢盯着那两句题诗,“最后一句,缺了一个“丹”字。”
酒薄吹还醒,楼危望已穷。
江皋当落日,帆席见归风。
烟带龙潭白,霞分鸟道红。
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
晚唐李义山的《访秋》,却不知为何题在这里的最后一句缺了字。那两句诗并成一列,“有”与“枫”之间并无留空,看不出画者是无意疏漏,亦或是有意为之。
莫非这画本身另有玄机?
小风蹙眉,下意识地看向陆云溪,陆云溪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微微摇头,道:“陆某这十余日来翻看这画作数十次,除了画中题诗缺字外,并无发现其他异常。此画无论用纸用笔都极是寻常,既无夹层,也无药水,和外头街上卖的普通画作一般无二,想来画中玄机,都在内容之上。”
小风点点头,眸中失望一闪而过,她低头又看了画半晌,忽道:“此画关键,当在缺了的“丹”字。你们看,这题诗字迹,笔锋顿挫有力,转折到位,可见并非是匆忙间一挥而就,而题字时间若是充裕,又怎会发生缺字这等事情?况且看这笔迹,乃是御辞亲笔,依他沉稳性子,便是时间再赶,也断不会出现漏写字词的情况。也许他想引起我们注意的,正是这个缺了的“丹”字。”
月如大皱眉头:“只是一个“丹”字,又能揣摩出什么来?线索太少,可能太多,谁又知哪个猜想才是正确的?”
逍遥神色凝重,道:“月如说得不错,若只是单想一个“丹”字,线索确实太少。况且凌兄弟若只是想突出一个“丹”字,这占了大半画面的枫树又当作何解释?总不能是摆设吧?我虽不懂画理,但凌兄弟性子我亦是了解,绝不做闲笔之事。他所画这枫树可谓用心,咱们倒也不能只看着题诗,把这树撇在一边不管了。”
众人听了觉得在理,又围在一起仔细看了许久,却仍茫然无头绪。
小风紧揪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画,心中不觉滋生出对这种束手无策境地的恼怒,她紧紧咬着牙,想要按捺住逐渐上涌的烦躁感觉,勒令自己冷静下来揣摩御辞的心思。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御辞,你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愈是按捺,便愈是烦躁,愈是烦躁,便愈是无法冷静思索。她原本稳当的手微微发颤,内心陷入压抑不住的急躁烦乱中,蓦然升腾起的莫名怒火几乎让她把持不住自己,要把手中画掀掷在地。
身旁突然伸过一只手,覆在她的额上,羽瑛的声音轻泠和缓,响在耳边:“如水冰清,波澜不惊,治本凝神,心怡气静。”与此同时,她胸前灵玉忽然泛起淡淡光华,一片微光覆上胸口位置,闪烁吞吐。
小风顿觉额上一凉,清冷气息自眉心蔓延,而胸口亦有股清新灵力涌入,流转四肢百骸,她灵台一清,暴躁的情绪顷刻被安抚下来,乱成一团的思绪也逐渐清晰。她全身一震,先前已经蒙上了一声薄翳的双眸刹那清明过来,“啊”地一声低呼,脚步有些不稳地后退了一步。
她抬起头,见众人面露忧色地看着她,心念一转,便知自己刚才发生了何事。原来她连日来遭逢巨变,情绪大起大落,身上之伤又始终没有彻底好转,灵台道心早已不如往日稳固。方才情急,竟差点被滋生的心魔反噬,多亏羽瑛及时出手以冰心诀助她镇定心神,又有圣晶之魂护住灵台驱逐心魔,才免了走火入魔的厄运。
“我没事。”小风安抚众人道,又向羽瑛露出感激一笑,“羽瑛,多谢了。”
羽瑛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画,却将它卷了起来,看向陆云溪,道:“陆前辈,凌兄弟思虑缜密,机巧无双,想要参透他的用意只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还请让我们带画回去思量,何时参解透了,再行告知。”言下之意,竟是不欲再待在这里想下去了。
陆云溪自然知道她为的是给小风一段休息清醒的时间,便点头答应,而小风也是知晓她一番苦心,心下感动之余,当然也没有反对。
众人出了屋门,陆云溪问明小风等人下榻的客栈,随即道:“诸位若参解了庄主画中之意,还请往天香画舫告知陆某,期间若需帮忙,陆某与画舫弟子必当尽力相助。”
小风颔首:“谢陆前辈美意。”
六人告辞一番,便分了两路各自去了。
旦日,临近正午。
槐荫巷里隐隐传来捣衣洗刷之声,间或夹杂着狗吠,又有妇女高声喝叫,片刻便见稚童欢乐大笑地撞门而出,逃也似地寻小伙伴们了。
今日日头却猛,寒冬的冷气在这大日头底下被晒得不敢现身,穿多了冬衣的,倒觉得身上有些热得迸汗。几家老人各自坐在家门前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