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桢的话严厉中带着温和,就像桌军装的他,严谨里透着儒雅,飞行器中一切都纤尘不染,满身灰尘的流苏不禁有些束手束脚,唯恐污了丝毫。
“准将您的眼中,人命比实验重要?”流苏双手满是尘土的黑袍,这样问道。
“是的。这和你救叶执的道理是一样的。”
她救叶执,大部分原因是骸魔的目标本就她和乔一白,没有道理拖人下水;剩下的原因,是因为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只有他叶执一人而已。
见流苏低头不说话,陶桢慢条斯理的脱下手套,接着说,“乔一白出生失落街,曾经是‘黑印’的一员。出于胁迫也好,同情也罢,这是他履历上的永不消磨污点。如果有心人想要翻出来整他,那恐怕我也很难施为。你就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无奈,像是面对一个任性胡闹、却让人不忍心苛责的孩子。陶桢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你是歇斯底里也好,面无表情也罢,他都会用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镇定地看着你,好像一切都是你的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流苏牵扯一下唇角,浮现起一个虚情假意的弧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在失落街看到了准将您的表弟。”
“你看到的是谁?”陶桢这么问,看到流苏用疑虑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这个问题非常不可思议,补充道,“我的家族为联盟牺牲很大,为国捐躯的表兄弟也不下一手之数。不过同你有联系的,难道是洛林准校?”
流苏心中突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悲哀,对陶桢而言,洛林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个,而对洛林而言,他的亲人无可取代。
“他说,”流苏的声音轻柔地像是自在飞花,无边丝雨,“他小时候很崇拜您,您教他格斗,教他练字,他选择联盟军事学院的原因,是想要追逐你的背影,穿上联盟军校雪白的制服,就像您当时去他祖父家的着装。”
“是吗?”陶桢的语气不知不觉冷淡了下来,透着疏远,“我还以为他会很讨厌我,我当时也不喜欢他。小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吵、太惹人讨厌了,而且锋芒毕露,一副唯我独尊的轻狂模样。”
一向心高气傲的洛林先生也有“七岁八岁狗也嫌”的时候,真是喜闻乐见。
“他说,”流苏吐了口浊气,像是要把什么也一同吐掉一样,秀气的眉宇间透着厌恶,“生不能为洛家争光,就要为洛家而死。性命在联盟世家大族眼中,不是最轻贱的吗?”
陶桢直视她的双眼,不怒自威的气势如雷霆万钧直压在流苏身上,他眼底古井无波的双眸好似掀起惊涛骇浪。
这才是真实的陶桢,撕开温柔的面纱,凌厉的气息能让人嗅到血腥。
流苏就在这样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来,“陶桢准将,您说人命比实验重要。您是不是曾经也这么对洛林说过?他的下场我看在眼里。您说他桀骜不驯,锋芒毕露,但是我在中州格桑学院陪了他五年,他的锋芒被一点一点地消磨干净。他时常会望着联盟的方向发呆,他的外表变得女气而阴柔,他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在改变。”
陶桢眼中不再是恫吓的神色,反而是在鼓励流苏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宠爱楚璇到了上天,他说他爱着他的父母亲人,兄弟姐妹,还有他的祭祖,但是,楚璇却不愿在他困窘的时候俯下身段拉他一把,唯恐洛林污浊的血弄脏了她的衣裙,而他的族人,也抛弃了他。他……不被需要。”
就像是一团用过的手纸一样,甚至不能称之为抛弃,已经没有价值的事物,应该用遗弃来修饰。
流苏的这段话指桑骂槐,字字诛心,陶桢不以为意,“流苏,你不应该是一个喜欢计较的人。难得糊涂,如果任何事情都明明白白,那么这个世道会更加艰难。”
但是这样的你,的确更加耀眼。你看我时的眼神,真的很漂亮。
流苏撇撇嘴,她不能指望陶桢顾念一点手足之情,在爱与正义的激励下,对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洛林先生表示亲切的问候,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问候——毕竟两人是亲戚,难保“问候”的时候不会顺带拐到自己祖父头上。
她只是想把洛林先生的质问说出来而已,哪怕这会得罪陶桢,让她在玫林行省步履维艰。
然后,陶桢又用那副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的眼神看着她,他水蓝色的眼眸中带着悲天悯人之色,口吻语重心长。这种眼神她在叶衍身上见过,也在陆宸眼中出现过,甚至那位绝色佳人楚璇的美眸里也有相似的影子。
后来她明白,这是政客眼中独有的东西,一般人和小动物学不来。
“韩宣教你如何收敛光芒,如何和光同尘,但是在某些方面,你和韩宣都保留着一份天真。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你和当时的韩宣不一样,你比他聪明,你笃定我不会生气,毕竟我的脾气还是很好的。”
那刚才用万箭穿心般的目光看我的谁,她的胖达吗?
流苏心里叹了口气,陶桢的年纪和韩宣差不多,两人在联盟军事学院的时候有牵扯也在情理之中,她周围的是是非非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串成一条线,半年间的时间物是人非。半年前,她还在感慨岁月强行塞给韩宣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强迫他磨成珍珠。如今,该是流苏自我唏嘘的时候了。
“继续说,”自称好脾气的陶桢看着流苏,“以你的性格,如果你没有想表达的重点,无论心中多么感慨万千也不会和我多说半句,最多在背后扎小人诅咒我。”
明明是第二次见面,陶桢总是能一语中的看透流苏的本质。后来她问陶桢这是为什么,陶桢含笑着告诉她,你的每一篇论文我都会看,红月谷时期也好,在格桑学院时也好。你的思想是你的性格、你的经历、甚至是你的灵魂的凝练,我当然知道你背后是怎么诅咒我的。
他每说一句话,流苏都会情不自禁得抖一抖。
闻言,她僵硬了片刻,“我……但是我不同意洛林的道路,他说希望只存在在那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