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笙靠着床弦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仔细看他。
夕阳的余晖带着几分醉意的红晕透过破旧的窗台,薄薄的洒了进来,照的那人本就俊美到极致的面容,此刻更添了几分魅惑。
只是那面容上仍透着几许苍白。
昏迷中的他卸去了平日里的寒冷与凌然,多了几分静美,这样瞧着,苏月笙不由得将此时的他和记忆力的那个少年的身影重叠起来。
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带着阳光般暖暖的气质,又如圣莲出世,不淤于万物,高华的让人由衷仰视,如妙笔丹青,绝世名画,那完美的容颜和风姿,皆是造物者心头之株。
她初来这个世界,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让她惊叹不已,尴尬的失态。
不久,因为担心她女儿家的身份被拆穿,爹娘将她送去了师傅那里,然后,便听到了他的噩耗。
犹记得听到长宁宫大火,皇后和太子皆葬身火海的消息时,她险些打碎了师傅当宝贝一般看待的玉蝶,当时心头忍不住喟叹,老天总是喜欢把那些美好的景致毁灭,给这世间徒留几处忧伤的走笔。
好景不常在,芳华总难留。
然而却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十年后再遇见那少年。
更没想到他会以另外一种身份出现。
那日李府,他一袭大红华服,虽带着半张青铜面具,却依旧有着让人窒息的风华,只是彼时的他,却是带着那般的亘古孤寒。
然后,她见着他设计刺伤二皇子,见他嫁祸太子,见他设下圈套让赵阀刘阀悉数入瓮,见他铁血无情的收割禁卫军近千人的生命,见他冷漠的面对赵贵妃的质问,见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兄弟自刎于身前,妖娆的血色飞溅到他身上,他却抬眼看也不看,仍旧从容走过玉阶金殿。
八年时间,于他的性子,已是两重天。
想到其中的缘由,苏月笙不由得心头一痛,她习惯性的抬手去捂了捂胸口,一时以为是痼疾再次发作,可这痛分明又和自己病症不一样。
这是来自心底深处,甚至连呼吸都透着寒冷沉重的痛。
她这个局外人,看了这么久,多少也能猜到。
当年郑阀权势滔天,国丈兼首辅郑广义更是在整个燕国说一没人敢说二的人,包括当时刚刚登时皇位的皇上,他依仗郑阀的势力,打败了如狼似虎的兄弟们,一路直上了九重宝塔,因此,郑阀势力便如日中天,郑广义越发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加之当时自己的外孙的太子位置已然定下,私底下便开始谋划废了皇上,拥立太子即位,他便做那个幕后真正的皇帝。
只是,他这样的谋划皇上怎么会不知,只不过有些人善于隐藏实力,让对手大意,只为等待最好的时机,一口狠命咬下,让人措不及防,全盘打乱对方的阵脚,再杀他个片甲不留,皇上,显然就是这一类人。
所以,就有了那场长宁宫大火。
在对方出手之前,他率先毁了对方的依仗,出其不意,然后趁人还未站好阵脚,再以雷霆之势将郑阀满门下狱,判刑,让其万劫不复。
转瞬成败,旦夕祸福,皆在以软弱的外表行铁血之事实的某人棋局里。
想到此,苏月笙浑身打了个寒战,此刻即使是春意正浓,仍旧让她觉得冷,寒意刺骨。
当今皇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施行仁政,勤于消减赋税,
那日在桃林,她分明见到的是一个悼念亡妻的痴情丈夫,她分明能感受到他心底深藏的哀恸。
那日在皇朝殿见太子自刎,她分明看到了一个年迈的父亲,险些经不住丧子之痛。
可是,眼前的诸多事实和论证,全都指向了他,杀妻杀子。
他分明是爱着郑皇后的,却是为了江山,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分明不是无情的,他记得她身上的点点滴滴,却不肯因为她而放过郑家的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儿子,还有她自己。
再多的情深几许,抵不过江山如画。
苏月笙尝试着安慰自己,也许这些的猜测都是误会,看燕恒此时复仇的对象都指向了赵贵妃和太子,当年的那场火,也有可能是因为**夺嫡争宠所致。
可是下一秒,理智和逻辑又明显的告诉她,即便如此,当日火起,长宁宫那么多宫人,怎么会救不出太子和皇后,而且平日里守卫森严的护卫,怎的不见有人前去救援,还有那些大内高手,怎的连从火中救出两个人都办不到?
若说这里面没有皇上的默许或者授意,傻瓜都不会相信,这也是为什么那场诡异的大火过后,刑部三司居然都未曾过问,整个火灾的起因甚至对宫外都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
从来帝王最薄情!
即使,那是自己的妻儿。
燕恒……苏月笙心头又是一痛,应该叫他燕珏才是,他那般睿智的头脑,怎么会想不到那一层,只不过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所以他自欺欺人的以为这一切与他一向敬重的父皇并无多大关联。
所以,饶是在八年之后,他都存了一丝侥幸,希望那真相不是那般,这才有了在李府那日他假扮新郎,追问锦儿她姐姐的踪迹,想要从当年的蛛丝马迹中寻得一丝救赎。
他不是没有将一切了然于心,只是他不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就是事实。
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从那场大火中存活下来的,被烧的面目全非,九死一生的同时,还要面对这样森然的事实,面对母后逝去的悲痛。
他努力挣扎着活过来,却又必须要顶着别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这些年的辛酸,可想而知。
无怪乎他的性子已然如腊月隆冬般孤寒,因为他正是被自己的至亲打入了绝望与无情的深渊。
换做是任何人,恐怕也接受不了,他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了,然后,重新拾掇了自己,当真成了另外一个人。
看他如今这般强势,朝堂外,拥有甚至连皇上都忌惮的兵力,在朝中,其他的她暂时不知道,光是户部、兵部、刑部已然都在了他的掌控,半个燕国,已然归入他囊中。
只是这些年的付出,这一步步惊心谋划,一场场斗智斗勇与死神博弈的角逐,这其中的艰辛,有谁人可以想象。
如果他不无情些,如果他不冷血些,哪里会挣扎着活到今日。
想到此,苏月笙不由得靠近了些,本能的想要去牵起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想给他一丝温暖。
至少,让他的世界不再那般孤寒。
只是刚探出手,她蓦地一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自己的身体,那已经伸出一半的手,便硬生生的被她缩回。
“哎……”
你我都是如此,此身不由己。
她叹息,毅然转身,一滴清泪滑过脸颊,滴到地上。
落泪无声,如一朵旖旎的梦,碎在这乱世的滚滚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