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有个魏州人到宫中来求见,自称是刘皇后的父亲。当时那个内侍还在,一看就认识,这就是当年的黄须老人,就是刘皇后的父亲。但刘皇后正在跟李存勖的其他女人争宠,各自都夸大自家的门阀,刘氏以自己出身贫贱为耻,所以也编造了大家闺秀之类的神话,多年过去,根本就不想见昔日的老爸。现在这个背着药篓,乞丐般的老头子出现了,往日编造的神话就要破产,于是,干脆不承认这个黄须老头是她爹。她对庄宗李存勖说:"当初妾离去家乡时,妾父已经死于乱兵,那时,我还记得,我们都趴在老爸的尸体上哭过。妾已经没有父亲。现在这是哪儿来的乡巴佬玩这个诈伪的把戏?"不认也罢,她还派人到宫门口去鞭打自己的亲爹,硬把老头儿赶走了。李存勖好演艺,知道这桩事后,就编排脚本,宫中闲暇时,跟儿子李继岌玩"情景再现"。他自己找了个破药篓子背着,让儿子李继岌戴了个破帽子跟在后面,假扮刘皇后的父亲行医。刘皇后正在午睡,醒来看到爷俩这一身打扮进入内室,问这是咋回事,李继岌按照脚本回答:"俺乃是刘衙推,来找俺的女儿啊!""衙推",本来是指各节度使、团练使属下的小吏,但五代以来以此称从事医卜星相行业的人。刘皇后一听大怒,给了儿子一顿鞭子。
但是大玩家李存勖还算喜欢她,有大臣就揣摩上意,请求册立她做了皇后。
做了皇后,她不改寒贱时的作风:好兴利聚财。她有时会指使下人去做生意,买卖过柴禾、水果,甚至堂而皇之地以"皇后"的名义做生意。
人有贡奉给皇室的东西,她先占有。按规定,接受地方贡奉应该有回报,她啥都不给。没事就写个佛经之类的给尼姑、法师,其他颁赐,一概没有。
庄宗李存勖被颠覆,混乱之际,需要内府出财帛犒赏军人,要皇室奉献,刘皇后吝啬,内库使根本调不动皇室,最后刘皇后只拿出两只银盆犒军。军人得不到犒赏,也没有啥积极性,李存勖没有了最后的依托力量,导致在军人作乱中被杀。李存勖遭遇颠覆,刘皇后的"吝赏"肯定不是唯一原因,但却是原因之一。李存勖优待优伶,也是将士离心的原因。
李存勖称帝之前和之后,几乎判若两人。之前,那是能征惯战的将军;之后,那是纵情演艺事业,不懂体恤民情,管理失控的昏君。所以才会让石敬瑭觑见帝国破绽,让李嗣源得了后唐天下。
李嗣源进入京师后,令各路诸侯访求李克用诸子,也即诸王。但他并没有要杀害诸王的意思。他的手下大臣安重诲等,私下谋划道:"现在咱这个殿下,正在监国,处理先帝丧事,咱们应该早点安排诸王,以此来统一人心。但殿下性慈,咱抓了诸王,不可以告诉他。"于是,安重诲等人抓了诸王直接就杀了。这事一直到一个多月后,李嗣源才听说。但他知道一切无可挽回,只有痛切地叱责安重诲等人一通,自己却暗暗伤惜很久,不能平静。
刘皇后在战乱中,带上价值连城的四条犀带,还有一囊黄金,找到年轻的申王李存渥,准备逃往太原。那里有当初李存勖的战将李彦超镇守。
一路上,这位刘皇后开始和李存渥乱伦,通奸,史称"同箦而寝",在一块炕席上睡觉。
李存渥到了太原之后,李彦超已经心向李嗣源了,所以不接纳李存勖的各位皇子。结果李存渥被下人所杀。李彦超不敢杀刘皇后,但也没有安顿她,刘皇后自己在太原出家为尼。
但李嗣源已经听说了刘皇后的种种丑闻,史称"明宗闻其秽,即令自杀",明宗李嗣源听说这个女人太肮脏了,当即令她自杀,给她留了全尸。
"法乳汤"与"同阿饼"
李嗣源也鼓励权贵们能体会民生之艰,过一种简朴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喜欢过奢侈生活的人多,喜欢过简朴生活的人少。但简朴而又合理的生活才是符合天道,事实上也符合人性的。奢华,尤其是那种过度的奢华,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种虚荣作怪。李嗣源没有这种虚荣心。考三千年史,帝王出于虚荣,追求奢靡生活,看来看去,处处透露着小家子气;相反,那些出于天性而不是刻意表演简朴的帝王,反而有一股直通哲学终极意义的大气。给大树都包上绸缎,给城墙都铺上锦绫,吃饭时上一百多道菜,乘个辇还用黄金装饰,诸如此类,好玩吗?反而透露着颟顸可笑的土鳖习气。简朴,在李嗣源那里,似乎就是一种天性,犹如在赵匡胤那里就是一种天性一样。世俗的奢靡,对参透人间真相、明了天道秘密的俊秀人物而言,不构成诱惑。
李嗣源在藩镇时,待客有一种东西叫"法乳汤"。他召集幕属论事,每人案前就奉上半盏(还不是一盏)"法乳汤"。这是用酒罂浸过小米然后煮熟了的饮料,略相当于米酒。
他平时爱吃的东西也简单,有一种叫"同阿饼"。估计这玩意儿有点像京津一带的面食"懒龙"。但"懒龙"的做法是,发面,擀薄,放上肉馅,卷成长条形蒸,熟后切块。"同阿饼"的做法,则是碎肉与面掺和,团成胳膊那么粗的一溜,然后刀截成一片片二寸厚的圆饼状,蒸食。
他的大臣也大多很简朴。冯道,生活就不算奢侈。更有个宰相叫李愚,生病时,李嗣源派出近臣去探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李愚家里四壁几乎没有啥装饰,病床之上也不过就是一条破旧的毯子。这里看不到官宦之家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李嗣源听到汇报后,很感动,下诏赏赐李愚绢一百匹,钱十万,还给了他床上的铺陈之物,比较讲究点的东西共十三件。
说李愚"廉介",而不是"廉洁",是有原因的。"廉洁",不过是清廉;"廉介",则是清廉加耿介。耿介,就是正直,就是恪守君子之道。李愚,是乱世中难得的耿介清廉之人,值得在此特别表彰。
李愚在大唐末年中了进士,天下大乱时,客居西北,在地方藩帅麾下做幕僚。他看到天子蒙难,就多次给藩帅上书,要求举义兵"勤王"。信写得慷慨激昂:"我常常读书,读到史上父子君臣之间,有伤教化害礼义的故实,恨不得将这类败坏世风之人杀死并陈尸于市!……"这个意见今天来看,当然问题重重,但在乱世中,也不失为一种"耿介"。
藩帅不能用他的意见,他就坚决辞别,不干了。后梁皇上听说了李愚的大名,知道他学问、操行都不错,就召他来担任左拾遗(谏官),并充当崇政院直学士(秘书)。当时后梁的衡王朱友谅位尊身贵,一些有权势的大人物见了他都要行跪拜礼,但李愚见朱友谅,不过行拱手礼。后梁皇帝听说后责备他:"衡王朱友谅是我哥,我见了他都要跪拜,你却行拱手礼,这样合适吗?嗯?"李愚答道:"陛下您是以本家人的礼数来见衡王,他是您长兄,您向他跪拜算是应该的。其他人都不过是陛下的家臣。而我,和衡王素无来往,没有礼节上的什么规定,不想因此而妄有所屈。"后梁皇上看着这位"耿介"的读书人,也一时没有办法,最后就以"抗直"(固执抗命)的罪名,罢了他的左拾遗,让他到地方上去做了观察判官。李愚是后唐最重要的大臣,在李嗣源之后,没有得到重用。李嗣源对于敢于直言上书、讨论政事的大臣,总是给予鼓励和表彰。他不怎么喜欢听奉承话,因为他知道下属的各类阿谀奉承,实在说,没啥意思。他就主动约束自己的各类欲望,常召文武百官"极言时政得失",要大臣们将国家优劣现状真实地反映给他,他接纳臣下忠谏,在位七年,从未杀过一个谏官。
李嗣源对民生尤其关心。他曾下令天下诸道均平民间田税,准许民间自铸农具或杂件(唐末和后梁是禁止民间铸造的),还开放酒禁,许百姓造酒。这样,就等于取消了国家对盐铁业和造酒业的专营垄断。这是汉代以来儒学倡导的一种经济模式,相当于放开了民营经济。在"崇本抑末""与民争利"相沿成习的国家惯性中,李嗣源做了一次不俗的努力。此事在中国历来经济展开中,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案例,但还很少看到经济史学家瞩目于这类案例。
他到民间视察时,有一次看到田间有农民父子三人挽犁耕田,因为这一家人太贫困,没有耕牛。于是,他做出了特殊的安抚。史称"帝悯之,赐耕牛三头"。又有一次,他到龙门(今河南洛阳)视察,看民夫修伊水的石堰,很辛苦,就颁赏给了民夫酒食。几天后,有关部门上奏说:"这些民夫的服役期十五日已满,但活儿还没有干完,请延长五天。"李嗣源回答:"现在天寒,不宜延时;更不可以失信于民。"于是,宁肯留下"烂尾工程",徭役中止。这正是孔夫子"民无信不立"的儒学思想治理模式。历朝历代能做到这一步的帝王也不多见。
但他有一个政治"败笔",这事与后来的西夏有关。
"定难军"暗藏隐患
大宋帝国享国319年,西夏是仅次于蒙元、金人和契丹的地缘之敌。它困扰了北宋几十年,消耗了北宋大部元气。而这事的肇始,在李嗣源。
李嗣源时,定难节度使(治所在陕西靖边)党项族人李仁福去世。不久,定难军的将士拥立李仁福的儿子李彝超为"留后",也即在朝廷正式诏命之前,暂时代理定难军的节度使。
所谓"定难",是唐代在西北边境设置的要塞。要塞称为"军",定难军、天雄军、天平军等等,都是临时设置的军事要塞。大一点的军事要塞也即战区,辖境可达数十州,史称"藩镇"。镇守这些藩镇也即军事要塞的将军,一般要由朝廷授权,授予节钺,故称之为"节度使"。节度使与刺史、防御使、观察使、团练使意思相近,但只有节度使是被授予节钺的,权力或荣誉要大于刺史等。定难军很长时间里由党项人控制,但接受朝廷节制。
唐代以来的节度使有三个特点值得注意:第一个特点,唐以来的节度使,本来是军职,是藩帅,但久而久之,这些藩帅们也同时掌管了辖境内的政府事务,司法、财务、教育等,统归于藩镇大权之下。故节度使,事实上是军政两吃的地方大员。这样的节度使,全国有十几个"合法"的;不合法的就更多。他们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长兼省军区司令。
第二个特点,大部分节度使,在镇守地方较长时间后,获得了"独立王国"的优势。这个优势,让他们将"节度"的战区辖境看成是自己独立管辖的"汤沐邑",也即经济收入的领地,他人不得染指。至于是否给朝廷缴纳赋税、缴纳多少,那已经完全是个"良心活儿"了。因此,大部分节度使不愿意接受朝廷"节制",政令由自己颁发;即使接受朝廷政令,也要看看是否损害战区辖境的根本利益;一旦违背利益,就拒绝接受。
第三个特点,节度使往往世袭;或藩帅没世之前,将这个军事要塞按照自己的心愿交给某人,事后到朝廷备案即可。继任者一般都是先自称"留后",而后报给朝廷,朝廷一般也会下达一个诏书,正式委任这位"留后"为新一任节度使。朝廷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不答应,那就要出事。
唐代管理西北,将今天属于陕西绥德北部、甘肃东部、内蒙古南部等地,设置为"定难军",五代因袭了这个称谓,也称"夏州"。这块地方,名义上一直受大唐、五代"节制",但到了大宋真宗朝以后,渐渐独立,史上有了"西夏国",与大宋分庭抗礼。
李嗣源刚刚任命了一位叫孟知祥的枭雄出任四川方向的节度使,并封他为蜀王。这事成为以后巴蜀割据的伏笔,一直要等到赵匡胤来收复。
同时,李嗣源接到了夏州的消息。李仁福之后的李彝超,这位"留后",让李嗣源不安。
平"夏州"无功而返
在此之前,已经有传闻,说李仁福暗中与契丹勾结。如果李仁福与契丹联合一气,那就有可能对后唐西北边境造成无法测度的危害。河西(黄河之西)如果落入契丹之手,就会危及关中;关中落入契丹之手,就会危及中原……那可不能掉以轻心。
李嗣源做出了一个决定:任命李彝超为彰武(今属陕西延安)留后,调迁彰武节度使安从进为定难军留后。这意思就是要李彝超"移镇",离开原来的藩镇,换个地方。移镇,乃是剥夺藩镇大权的谋略,李嗣源也知道这活儿不好干,李彝超未必答应,又命令附近的静塞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北宣化)药彦稠,带兵五万,护送安从进从延安到夏州去上任。李嗣源当时的态度相当强硬,为此,他甚至给夏州附近诸州传达了一份文告,大意说:夏州地处贫穷边远地区,李彝超还年轻,不能抵御外敌入侵,所以让他往内地里面迁移一点,去延安。如果服从,就会享用富贵,如果不服从,那就有灭族之祸。
他以为这样可震慑年轻的李彝超。不料李彝超上表称:我是想尊奉旨意去延安,但被军士拥戴挽留,走不了啊!
李嗣源闻言后,还带着希望,派了使者去督促他赶紧离开夏州。李彝超不仅不"奉诏",还派遣他的哥哥屯驻夏州的南部边界,一面聚集辖境内的党项、胡人诸部,准备战斗。药彦稠等人进驻夏州边境地区后,李彝超就派出了党项兵来抄掠官军的辎重和攻城器械。官军受挫,退守数十里。安从进知道李彝超已经不可能听从朝廷节制,如此局面,只有战争解决。于是他与药彦稠调整部署后,开始准备攻城。
开始取得了一些进展。夏州城上燃起了烽火,这是召唤远处救兵的信号。四周各路胡兵看到夏州烽火后,有数千人驰奔而至。安从进令先锋大将将这一伙援兵击溃。
安从进开始攻打夏州。
但他没有料到,夏州的城垣是过去那位有名的赫连勃勃大王所修筑,坚固得铁石一般,任凭斫凿,都不能使它破毁。
赫连勃勃是四百多年前,十六国时期的胡夏国建立者。夏州曾为其属地。当初他费尽心血建筑了这座西北大城。安从进等人用种种办法试图摧毁城垣一角,都不可能。下挖地道,准备进城,但不料城垣地基也极为坚固,根本挖不动。这时候党项人的四万多骑兵又在四野流动,飘忽而来,飘忽而去,专以劫掠为目的。官军试图长久扎营、屯垦、放牧,解决军粮问题,也不可能。而官军的人吃马喂,全靠关中输运,但从关中到夏州,山路艰险狭隘,关中百姓运输一斗米、一捆柴过来,要费钱数贯,就这样还很难搞到粮草,因为关中民间已经困竭,无力供应。药彦稠的五万大军,按一人一天用大米一斤计算,一天就要五万斤,仗打了三个多月,算算就知道,这是个巨大的数字。旷日持久,很可怕,随时都会面临粮草不继的危局。
但夏州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困守的一百多天里,城中粮草也渐渐空虚。李彝超权衡利弊,有一天走上城楼对安从进喊话,表示:"我夏州很贫穷,没有啥财宝积蓄可以对朝廷进贡,也很难输送租赋。但是因为我的祖父、父亲世代据守此地,我李彝超还不想把它丢掉。这样一个小小的孤城,你们即使攻克它,也不足以向世人宣扬威武,何必如此麻烦国家劳师远征呢?请您上表报告朝廷,如果朝廷允许我们改过自新,那时,再派遣我们去征伐其他地方,我们愿意去打先锋。"李嗣源得到消息,感觉到了夏州不是个善茬子,想想又奈何它不得,于是下令安从进返回原驻地。
"西夏国"成百年大患
而明宗李嗣源即位多年没有用兵,一朝用兵,又无功而返,军士中就有了流言。李嗣源害怕,他知道将士们血脉贲张的"阴谋拥戴",知道那风景的野蛮。于是下令按等级优厚赏赐京师的禁军,以此安抚将士。但这一番赏赐没有啥正当理由,让将士们一下子就摸到了主上软弱的命脉,史称"士卒由是益骄",将士们从此以后更加骄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