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柴荣在高平野外宿营。樊爱能等人听说周军大捷,多少有点纳罕,但还是与逃跑的将士们慢慢返回,有些跑得快的跑得远的,直到天亮还没有赶到柴荣大营。柴荣捉到一部分临阵脱逃的周兵,就在营外正法。他还接受了大将张永德的意见,斩杀了樊爱能等逃跑的将军数十人。从此以后,周兵的军纪成为真正能约束将士的制度。
柴荣与刘崇相拒于高平时,曾命泽州刺史李彦崇带兵守江猪岭(属于潞州),遏北汉主遁归之路。大战一起,就有樊爱能等南遁的消息传来,李彦崇便以为这一仗完了,北汉胜了,没有必要再设伏江猪岭了,北汉主战胜,会走大路的,于是引兵而退。没想到柴荣这一仗算无遗策,北汉主最后果然从这一条小路遁去。在后来的日子里,柴荣得到消息,将这位刺史连贬三级,只让他做了率府副率,掌管农业水产物资的副官,相当于从"正厅"降到"副处"。
但是从北汉投降过来的士兵数千人,却一个没有杀,选了一部分老弱病残,给予他们路费干粮服装之后,遣返北汉,另挑选几千强壮者组成新军,令前武胜(治所在河南邓州)行军司马唐景思率领,去戍守淮上--柴荣始终想着中主李璟的江南。
大学士逃命丛林
北汉主逃到高平,然后换上农家服装,史称"被褐戴笠",又乘上契丹所赠的黄骝马,率百余骑由秘道雕窠岭逃出追兵。半夜迷路,抓住村民做向导,不料向导"误导"刘崇奔了晋州(今属河北石家庄),极度疲惫中,多走了一百多里路,才发觉不对,杀了向导,又折回,昼夜北走。到一个地方说歇歇脚,备了饭还来不及吃,听到传言说"周兵至",就仓皇而去。刘崇已经年老力衰,趴在马背上日夜驰骤,几乎虚脱,勉勉强强回了晋阳(今太原)。刘崇很感谢这只黄骝马,回去后,给它盖了一间专用马厩,很多地方装饰上金银,每天给它吃精美的"三品料",还赐它一个封号":自在将军"。
刘崇稍稍定神,就开始厉兵秣马,收散卒、缮甲兵、完城堑,以备周兵来袭。
杨衮带着他完整的一万骑兵北屯代州(今属山西)。刘崇遣宠臣枢密直学士王得中礼送杨衮,并同时向契丹求救。有意思的是,名相李谷在大战中走散,结果被乱兵逼迫,做了俘虏,又从俘虏营中逃出,避乱山间,几天后才找到大本营。李谷是五代时期为数不多的名士,后周的王朴与李谷曾经被士林共同赞誉,当时流传一句话:"朴能荐士,谷能知人。"后晋灭国,晋主北迁时,无人敢招待落魄的出帝石重贵,只有李谷,拜迎于磁州(今河北邯郸)路旁,史称"君臣相对泣下"。李谷对石重贵说:"臣无状,负陛下。"将全部私财都送给出帝。为《资治通鉴》作注的胡三省对此评论道:"天下之士,苟有所负者,其所为必有异于人。"天下的士大夫,万一有对不起人的地方,他的所作所为一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李谷身为后晋臣属,未能保全首领,自认为有负于社稷君王,所以有愧怍之心,在这个地方就有了"耻感"的天然流露。儒学论"礼义廉耻"是字字有实处的。李谷是五代十国时期,比较有"士行"(士大夫之德行实践)的官员。这类官员,乱世,极少。
耶律德光发使至磁州,李谷将来使斩首,秘密地汇报给河东刘知远,还派遣河朔的绿林好汉梁晖入据安阳。史称"契丹主患之,即议北旋"。如是,则耶律德光放弃在中原称帝,退回草原,李谷有一功。他后来也曾被契丹俘虏,但以智慧和勇气与契丹周旋,没有屈服。后周初年,李谷任中书侍郎、平章事。此前,朝廷需要牛皮制作甲胄,故牛相当于战略物资,官府因此禁止民间私用牛皮,宰牛后,所有的牛皮一律送到官府。唐明宗李嗣源时,官府接到牛皮,还给庶民盐巴作为补偿,到了后晋石重贵时,连盐巴都不给。后汉刘知远时规定:私自动用一寸牛皮即处死。但民间岂能不用牛皮!故往往有铤而走险者,为一张牛皮丢了性命。李谷以宰相的身份调查此事,并计算出国家每年所用皮革数量,而后重新规定:每十顷田、每年向官府交革一张,其他多余的牛皮,允许士庶留用,只是不允许卖于敌国。这是郭威时李谷的德政之一。世宗柴荣征刘崇时,他已经加封右仆射、集贤殿大学士。
一个宰相、大学士在丛林中逃命好几天,这事在今天,该是一个不小的新闻。
柴荣在潞州城里赏高平之功。以李重进兼忠武节度使,向训兼义成节度使,张永德兼武信节度使,史彦超为镇国节度使。张永德又盛称赵匡胤之智勇,柴荣提拔老赵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
因为高平一战,赵匡胤进入后周高级军官行列。此役,赵匡胤还不过是一个宿卫将军,是张永德的麾下,危局中居然敢作敢当,现场指令顶头上司排兵布阵,张永德对老赵不得不刮目相看。老赵的福缘不仅在此,也正是在这一场大战中,他赢得了张永德的钦敬。而张永德对老赵的心悦诚服,则成为历史通往陈桥驿的另一个隐秘的逻辑起点。
高平之战的历史大义
高平之战,另有历史大义。按照船山《读通鉴论》的意见,高平之战,不仅仅关乎北汉、后周之兴亡,更关乎天下"治乱之枢机"。从历史时光的后面来看,一家一姓之兴亡确实并不重要,譬如,后周,不过是郭氏夺了人家刘氏的社稷,丢了后周,这个后周本来就不应该是郭氏所应有;北汉,兴起的是复仇之师,灭了后周,也不算不义。但说它关乎"治乱之枢机"则另有道理。
从历史角度来考察,后梁朱友贞,后唐李存勖、李从珂,后晋石重贵,后汉刘承祐,这些邦国帝君的覆亡,都不能算直接亡于外寇,而是亡于大藩的骄帅。这些藩镇刺史,带着并不忠贞之心,觊觎高位、贪婪荣华,因此对故主兴亡并不介意,反而会利用故国之亡成其不轨之志。故在历次大战中,大帅们关心的往往是自家实力之扩张,而不是同仇敌忾扫荡仇雠。所以大战中并不鼓勇向前,反而一败而溃的战例比比皆是,犹疑观望的大藩在在皆有。甚至在溃败中,反而反戈内向,挟持故主而迎奉国仇,并因此而居功邀赏。平时拥兵自重,据土自强,做着国家的将相,却尸位素餐,只想着如何在自家地盘上成就非分的想法。这就是五代藩镇的真实面目。所以船山先生断言:樊爱能等人在高平之战中,所以未战即溃,当时就是存了这类念头。
四朝老臣冯道,也怀有此心。勾结契丹,以成就升迁,不仅在藩帅们那里如此,在下级军官中,也有人愿意这么做。如广顺三年,郭威的时代,就有齐州(今山东济南)戍卫部队右保宁都头刘汉章杀死都监杜延熙,准备策划接应契丹军队的事件。事情虽然没有成,但这是一个恶例。证明借助契丹图谋不轨者,即使在下级军官中也时有人在。
当时的柴荣,并非郭威之血亲后裔,也未有大功于邦国,郭威时代就有朝中元老对这个没有军功的皇上养子有过莫名的嫉恨。柴荣那时镇守澶州,但知道朝中有乱象,多次要求入朝做官,辅助养父一整朝纲,但大臣王峻等人一力排挤,不让他入朝。王峻此时虽然已经死去,但朝中王峻第二、第三之类人物还是不少。假使高平一役,柴荣不是御驾亲征,而是坐镇京师,派出诸君去平定刘崇,万一小战不胜,大军奔溃,那非常有可能重现藩帅回师,假敌手之力反灭故主的历史场景。樊爱能辈未战即溃,这个可能性太大了。当初郭从谦、朱守殷就是这么对付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康义诚就是这么对付李从厚的,赵德钧就是这么对付李从珂的,杜重威、张彦泽就是这么对付石重贵的,侯益、刘铢就是这么对付刘承祐的。这些人的规律性做法就是:"秉钺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带着皇上封赏的节钺出军,却背信弃义倒戈而回,敌寇还没有进入本国,而孤立无助的国君已经被逆臣杀害。周世宗柴荣,如果不是坚持北上亲征,也很有可能会有此结局。
这说法并不是为历史做假设,而是五代藩镇逻辑的经验性呈现,是一种屡见不鲜的风景。
如果出现这类风景,那将不仅仅助长当朝逆臣之恶,让中原从此继续习惯于乱世而无底定,更让刘崇之辈挟契丹而入据中原,那时,不知又要有多少场"打草谷",而黎民之苦更无尽头了!当初耶律德光都赖在中原不想走,耶律璟如果过来,怎么肯走?那样,就等于是一场靖康之祸!
冯道所熟悉所盘算的,就是这类风景。他正等着"袖劝进之表以迎新君"呢。
但大帝柴荣决志亲征,高平对垒之际,右翼已经溃败,但这一队人马,还不足以摇动众志;樊爱能的溃掠逃兵,也不能够回奔京师劫掠宫阙;柴荣及诸君将士身立血战之功,而樊爱能等人伏法,没有人敢为之说情请命。"于是主乃成乎其为主,臣乃成乎其为臣,契丹不战而奔,中国乃成乎其为中国。"船山先生认为:"周主之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为生民请命而得焉者也!"周主柴荣之所以能够稳稳地做他的天子,不是郭威授给他的,而是他自己以死生为赌注,为生民请命而得到的。船山先生将高平之战看成是"为生民请命",从大历史视角看问题,就应有此见识。最后,船山先生认为:周世宗是有资格成为唐太宗那样人物的,这不是"冯道之老奸所可测"的大义所在。
他认为周主没有当时斩了冯道是因为"惮于其虚名",忌讳冯道的虚名。王夫之痛恨冯道,就差骂一句"苍髯老贼、皓首匹夫"了。
"五朝十君"老宰相
冯道这个人,史上即存在争议。
《旧五代史》对他评价不低,《新五代史》则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近世以来,更有文化本位主义者,对他有了新的肯定性评价,但民族主义者,则往往对他有了更深入的否定性评价。
冯道在"赵匡胤时代"是一个奇异存在。事实上,他已经在不顾旧君、迎立新君,并以"事当务实"的姿态,回应了整个乱世,这样,对他褒贬不一的评论中,就有一个问题:"事当务实",不应该吗?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问:"事当务实"就是应该的吗?如果不应"事当务实",士君子们在乱世中该如何处世?如果应该"事当务实",圣贤价值在乱世又当如何评价?
这可不是小问题。毋宁说,这是中国文化安身立命的大问题。甚至,直到今天,也还是有着富有道德张力的大问题。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已经将冯道钉在了耻辱柱上;如前所述,王夫之的严厉批评更再次将冯道钉在了耻辱柱上。但回首纷乱的往事,重行思想冯道的思想时,也可以发现另外的可能性。
应该从冯道的一个个故实,展开对他的分析。发生于冯道身上的故实,是不可移易的铁案--至于对这些铁案的理解或讲述,当然因人而异。我要说的,是我对冯道的理解和讲述;也即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这样说话,是想避免一种争论或指责。当你认为我所言"错误"时,我也可以指责你的所言"错误",有意味的是:你我之间,可能不存在仲裁。
我还知道一种智慧不那么高妙的独断论者有这样一种思维倾向,当他看到"无仲裁"这类判断时,率先想到的是:"怎么能没有仲裁?什么什么思想,谁谁谁的意见,难道不是仲裁吗?你这是历史虚无主义!"我很熟悉这类批评。我愿意耐心而又温和地预先回应在这里:您所谓的什么什么思想,或谁谁谁的意见,对我(而不是对你)而言,不是图腾。这类什么什么思想,或谁谁谁的意见,对我的重新思想历史人物,不构成尺度。我的尺度,价值尺度,在您知性可以感觉的苑囿之外。您所陌生的领域,恰恰是我所熟悉的。而我,愿意在我熟悉的苑囿,愉快地游戏。所以,我尽可能地谦逊一点,不去指责你的"错误"--我知道,那是你心目中的冯道,不是我心目中的冯道,当然,反之亦然。
我想象中,或经由我重行思想而"建构"的冯道形象,来源于今天可以看到的历史记录,也即俗称的所谓史料。我选择几个记录,大约可以呈现冯道比较丰富(而不是单向度的)的人性。
冯道自号长乐老。历仕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五朝十君,做了二十多年宰相,人称官场"不倒翁"。
"不倒翁"的菩萨行
在这么多年的宰辅生涯中,他的个人操守有他人不及处。乱世战争中,美女是战利品,每一次都有人取(不是娶)了美女送他。
他的反应是,能推拒就推拒,不能推拒,就为美女安置别室,然后,设法找到这个女子的亲人,送她回去。乱世中取来的美人,大多是贵戚,一般也都有不俗的品质。但冯道不动心。这样的柳下惠品质,节制自己的欲望,在三千年文明史中,能够做到的,有多少人?唐太宗李世民对节制一向做得相当不错,但唯独在性的欲望方向上,他无法节制自己。冯道,在很容易得到性的满足的机缘之下,却像处理日常"义利之辨"一样,不动心,臻于化境一般,恪守圣贤之道,与他为人诟病的"事当务实"有了道德方向的紧张。人性的复杂,即使在道德评判中,也往往充满可能的坎陷。一字褒贬之下,距离三维世界可能很遥远,也许还不过是一个二维的平面价值表格,甚至也许不过是一维线性世界的简单数据,无法整全性质地描摹三维世界中人的丰富。
褒贬,需要重新思想之后的推演。如果不考虑人性的复杂,就一时一事而论定史上人物的褒贬,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也很可能是问题重重的。
冯道在听到父亲丧事的消息后,当天夜里就徒步出发,要赶几百里路,回去奔丧。他的家人在后面追上他,将路上需要的行囊给他。为父亲服丧期间,遇到饥荒,他就倾尽所有,救济乡里,甚至还在夜里,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帮着没有能力种田的人家去种田。说他有民生理念,是有道理的。
后唐明宗李嗣源在位时,认为四方无事,冯道就在皇上比较得意的时候,对他说:"我常常记起过去任掌书记时,奉先帝之命出使中山,经过井陉险要地方,我常担忧马失足,非常小心,谨慎地抓住缰绳,幸好没有失误。但是等到了平坦大路,放开缰绳让马奔跑时,却不小心摔倒了。治理天下的道理也是这样啦!"这一番话感动了李嗣源。
李嗣源又问:"今年丰收了,百姓们的赡养是否该充足啦?"冯道说:"农民们遇上灾年就饿殍满地,遇上丰年又为粮价便宜发愁。无论是丰年、灾年,都有困苦。这是只有庄稼人才有的处境啊!我曾记得以前有个进士聂夷中的诗写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语虽粗俗,但说出了庄稼人的甘苦。农民是士、农、工、商中最勤苦的,陛下不可不了解这些情况啊!"李嗣源听了很高兴,让人将聂夷中的这首诗录下来,经常诵读。
耶律德光进入汴梁时,冯道正在邓州做官。他赶回京城来向草原帝国的君主效忠,这事成为他一生中的耻辱,但他在跟耶律德光对话时,仍然不忘记民生。耶律德光也知道天下疲敝,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说:"此时佛出救不得,唯皇帝救得。"这时候,就是佛祖出世也救不了百姓啦,但皇帝您能救!耶律德光没有更大程度地凌暴中原士庶,应该与冯道这一句话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