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乘贞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红——她忘了自己是独自跑出来了,“呃,那个,我的钱在外面的马车上,我去拿给你们。”
“哦。”两个小伙计看着她走出门外。
“啊——”
门外的尖叫声划破杨梅镇入夜的宁静,两人连忙冲了出去,“怎么了怎么了?”
“马车呢?”华衣美服的少女在原地急得团团转,“马车呢?”
“什么马车?”
“我来的时候搭的马车啊……怎么不见了?我明明叫他等我的啊!”天哪,她的全部家当都在上面啊。
“钱在马车上?”程幻一下子提出重点。
“嗯嗯嗯。”安乘贞拼命点头。
“可是现在马车不见了?”
“嗯嗯嗯。”
他微微眯起眼,“也就是说,你没钱付账了?”
“谁说的?”从来没看过人脸色的小郡主把眼一瞪,从头上拔下一支钗,一头乌发登时散落到肩上,淡淡的发香在这个春夜飘散开来,“拿这个抵账!”
钗头上那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够她吃几十年豆腐脑了。
两人的神色马上换了,脸上堆满了笑。
听见声音以为是一件白吃案的老板张老实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见了钗子,忽然呆了一呆,“这个……小店找不开啊!”
“怎么找不开?”程幻连忙打断极缺经济头脑的老板,“留姑娘多吃几顿嘛!”
“那算算,吃多少顿才算呢?这钗子好歹也要十几两银子吧?”
“嗯,这一顿三十文……”豆腐店的主仆三个就在灯笼底下算起了账,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边上的安乘贞缓缓地蹲了下去。
现在她该怎么办?才一出门就被人骗走了钱——她真是太笨了,那么贵重的一个包袱竟然不随身带着!
夜里的风有些冷,她抱了抱双臂,头枕上去……心里酸酸涩涩的,想哭……
“喂,喂……”阿三唤她,“呃,那个,这支钗子我们做十两算……”
“放屁!”安家小郡主的脾气这些人不知道,心情越是不好,脾气越是糟糕,她站起来,“我的钗子花了一百银在京城瑞宝斋买的,谁说只值十两银子?!”
“不是吧?一支钗子要一百两?小姐你不要吓我。”程幻把被吼得愣愣的阿三拉到身后,脸上摊上一副懒洋洋的笑,“难道你被人骗了钱就要从我们头上找回来……”
“啪!”
好一声脆响,安乘贞一记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程幻的左脸上,“谁骗钱……谁骗钱?!”第一次离开家门就遭遇这么多不幸的小郡主浑身颤抖,声音里满是哽咽,虽然拼命强忍,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像不可阻挡的洪水一般,冲垮了心头用骄傲堆积的堤坝。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程幻愣住了。
挨打的人是他好不好?凭什么她这个打人的人反而哭得这么伤心?
他摸摸火辣辣作痛的左脸,自认倒霉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那三十文我们不收了好不好?”
此话一出,老板第一个反对:“什么——”
“算在我头上!”程幻无奈地说。
“你掏钱?”阿三见了鬼似的瞪着他,然后抬头望天,“今天月亮是从西边出来的吗?”程幻的抠门可是全杨梅镇有名的。
程幻白了他一眼,打起精神来劝这位坐在地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姑娘,“呃……要哭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你这样坐在我们店门口哭,明天大家会说闲话的……”
“嗯嗯!”另外二人大点其头。
“你、你以为我喜欢在、在这里哭啊……”安乘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容他误会自己是故意赖在这里,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更加伤心,这黑灯瞎火,让她上哪里去呢?
“那个,到我家去吧……呃,这支钗子可以慢慢算做房租……”
唔,程幻很为自己的赚钱头脑陶醉。
“虽然这屋子有点破,到了下雨天还有点漏,不过这些天天气都很好,晚上应该不会被雨淋醒……”程幻一手执着油灯,带领他的金主参观房子,“这是我爹妈的房间,你先睡吧。”
“那你爹娘睡哪儿?”乘贞打量这幢明显年久失修的房子,以及在昏黄油灯下的蜘蛛网,声音都忍不住有些发抖。
“他们啊……早就睡到地底下去了!”程幻再自然不过地说,指着另一间房给她看,“那就是我的房间了,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什么?!”乘贞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这、这……”让她睡死人房间?!
“可只有两间房了,难不成你要睡我的屋子啊?”
“那我宁可睡你屋里!”她转身就走,可惜整个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她一离开方才所在的屋子,马上闯入一片黑暗里,“啊……”她尖叫着跑了回来。
“喂,你别动不动就这样叫好不好?”程幻皱着眉揉揉耳朵,“跟我来。”
有人住的房间,明显多些生气。虽然这个屋子里东西散乱,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程幻将灯放在桌上,手脚利落地把显眼处的几件衣服收起来,“呃,男人的房间嘛,总是有点乱的……你,真要睡这里啊?”
她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乌黑的头发披下来,映得脸特别的白。真奇怪,衣服这样华丽,她整个人却越发显得又小又白,像一枝才开了两三个花瓣的白荷花……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她一站进来,整个屋子好像就跟平时不一样了,那个、那个什么……哦,对,蓬荜生辉……刘老夫子说过这样的话。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虽然对这里也有万般不满,可这个小地方,竟然连一间客栈都没有,总不能睡到荒郊野外去吧。
“那好吧。你早点睡。”
“喂……”她叫住转身往外走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个,我不该打你……”不管怎么说,他还请她吃了一顿饭呢,而且,这地方虽然破旧,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还没得住。
“你也知道不该啊!”程幻摸了摸自己无辜的脸,“这样吧,那根钗子就当是给我赔不是了,房租另算。”
“啊?”乘贞还没见过这样登鼻子上脸的人,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替她带上了房门,走了。
这是十七年来,她第一次离开家门独自度过的第一晚。一盏孤灯如豆,四壁萧然。没有香炉里点着的百合香,没有杭绸的软被,甚至没有丫头睡在她房里……而且隔壁的房间还曾经死过人……
哦不,她不能这样想下去!
她连衣服也不敢脱就跳上了床,紧紧缩在被子里。
陌生的气息……唉,哪里比得上家里的被褥,熏过香,如一团软软的棉花云……她闭上眼,努力幻想自己仍睡在原来的安乐窝里,却始终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灯盏里的灯油慢慢耗尽,乘贞睁着恐惧的眼睛看着火芒一点点微弱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呼”的一声,灯,灭了。
黑暗灭顶而来。
“啊——”
可怕的尖叫声自梦中穿脑而入,香梦正酣的程幻猛地坐了起来——杀人啦?放火啦?片刻之后他才清醒过来,爬起床揉着朦胧的睡眼敲开隔壁的门,“怎么了?”
重重黑暗中,一个温软的身子忽然扑进了他怀里。一股陌生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他恍然听见脑子里发出“轰”的一声响……
“快去点灯……”乘贞一面抱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一面叫,“快点灯啊!”
“可、可是,你得先松开我吧?”程幻吞了口口水,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会这样轻柔。
乘贞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过她宁死也不会放开能够牢牢抓在手里的一点点安全感,老天爷,她最怕黑了——
“你先放手,我唱歌给你听,听到我的声音不就可以了?”像是知道了她的害怕,他难得温柔地说,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以往的嬉皮笑脸,“我唱歌可是很不错的哩……”
乘贞迟疑了一下,松手。
“天上的星儿千万颗,地上的妞儿比星多,啊——傻孩子,想一想,为什么失眠只为她一个?地上的花儿千万朵,哪曾见,素净清芬像白荷?啊——世上的妞儿比星多,可我谁也不爱除了她一个……”
悦耳的歌声中,一星光芒慢慢亮起,然而旋即又熄灭。“咦,没油了?你等着,我去外间拿油来。”
他说着便走,乘贞飞快地拉住他的手臂,“我和你一块去。”
他便由她拖着手臂,在黑暗里前行,一面交代,“小心门槛呵……”
他只穿了薄薄一件单衣,暖暖的体温透过那层衣服传到她的手心,像暖炉一般,渐渐温暖了她的手。黑暗中,她听得见他的呼吸……
“喂,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她问。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特别清透。
“哦……这首歌啊,杨梅镇上放牛的小孩儿都会唱,可谁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你唱得挺好听的。”她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