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侍候小郡主的,小郡主一走,嬷嬷看我闲着没事,所以就派来侍候姑娘了……”小纹拭了泪,坐正身子,面向玉儿,“小王爷脾气暴烈,谁提到小郡王或者那位姓杜的郡马爷,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便要暴跳如雷,所以家人们都绝口不提这回事,我竟然连个聊聊小郡主的人都找不到……唉,姑娘你就当没看见我吧!”
玉儿问:“你们小郡主多大了?”
“十七岁。”小纹答,说完眼圈又红了,“郡主小小年纪,一个人离开家门,真不知道要吃怎样的苦头……”
玉儿叹息一声,小纹忽然道:“我带你去掩花斋吧!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把她带上,小纹去掩花斋也多了个名目,玉儿微微一笑,不忍拂小纹心意,穿过花径,到了掩花斋。
掩花斋是小郡主安乘贞的居所。小小两进的屋子,处处玲珑剔透,桌上放着一杯清茶,细小的、洁白的茉莉在水中冉冉绽放,兀自冒着热气,令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幽幽的茉莉香气。案上有几样蜜饯,看来都是安乘贞平时爱吃的点心——虽然人不在这里了,家里人却不敢怠慢,方便她哪天一回来,就能吃上平常爱吃的东西。
“你看,这里是郡主平常发呆的地方,郡主发呆的时候,多半是想起了她的未婚夫婿杜易尚……哎呀,呸呸呸,提那个混蛋干吗?呐,那块空地是小郡主练拳脚的地方,从前小郡主总缠着小王爷教她功夫来着……看到那棵梨树了吗?现在只剩枯枝了,那是小郡主亲手种的!明年春天,就会开花了!”
小纹拉着玉儿,从这屋看到那屋,一边唠唠叨叨说着过往种种,整个掩花斋,到处都是小郡主的影子。
那样,那样深刻的思念……小郡主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做丫头的痴心肚肠……玉儿蓦然为小纹感到心疼。
在掩花斋逛了个遍,玉儿和小纹到厨房要了一盘红枣白果年糕,放在食盒里拎回掩花斋。小纹一脸幸福的笑容,却在踏进房门时怔住。
茶几前,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紫地暗花的袍子,在冬日清蒙的光线里闪着幽暗的光。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带着红丝的眼睛。
“啊!小、小王爷……”小纹吃了一惊,心里一慌,手里的手盒“嗒”地掉在地上,盒盖滑开,炸年糕独有的酥香飘逸出来。
安乘封眯起眼,眉间一字竖纹隐隐显现,“是什么?”
“没、没什么……”小纹显然怕极了他,这下给人赃俱获,逮个正着,连话也说不全了。
安乘封慢慢放下手里那杯茉莉花茶,走到两人面前,脚踢开盒盖,露出隐隐看得见红枣的金黄色年糕。
那是……真真爱吃的东西……
小时候的真真就爱吃炸年糕,因为太喜欢,一见便伸手来抓,爹娘再怎么教,到底还是吃得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一身都是油。
小时候的真真是多么可爱啊!长大后的真真也同样的美丽,可是,真真的美丽与可爱,统统毁在自己手里——他猛然抬起头来,一对斜斜上吊的眸子充满了煞气!
他生气时的可怕……玉儿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在那盛暑的林阴,大小的枝丫俱在他的怒气下纷飞崩离……可是,现在的他却更叫人忍不住要逃开。那对隐隐显出血丝的眼睛直直地望定她,仿佛要把她生生吞下去!
就在那一抬头之间,她已经知道安乘封心里翻涌的,到底是怎么一种情绪——对妹妹的疼,对朋友的怨,统统化作一股逼人的煞气——他迁怒于她!
是的,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她!
“是……是我的主意……”面对那样强大的愤怒,以及不可预知的力量,玉儿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无法保持平静,控制不住有一丝颤抖,“不关小纹的事……”
“闭嘴!”安乘封一声怒喝,一拂袖,食盒发出“砰”的一声裂响,顿时散得四分五裂。
小纹看着那个完全散架的盒子,以及洒落一地的年糕,“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似乎完全呆掉。
“小纹……管家还等着你做事呢……”玉儿舔了舔明显有些干燥的唇,扯了扯小纹的袖子,“你快出去吧。”
“管家等我做事?”小纹似乎已经被他强大的怒气震慑了魂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飞快地往院外跑去。
安乘封眉间的竖纹猛然加深了,一瞪眼立时便要发作,玉儿看见他猛然握紧了拳头,飞快地拦在他面前,“王爷,你大人大量,放过她!”
“你以为你是杜易尚的女人,我就不会动你吗?”
安乘封的声音里,字字都是寒冰,一声声,落进玉儿的骨头里。她勉强道:“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打怎么罚,都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即使是死,也请容我把话说清楚。”
安乘封一双眼睛凝在她脸上——是的,就是眼前这张脸,迷惑了杜易尚,让他抛弃了真真。啊,就是这张脸,尽管这张脸毫不出众,可是,在这样的情势下,纵然脸色如雪般苍白,纵然声音也有害怕的颤抖,可是她的目光居然还直直望着他。你明明是害怕的,对不对?可你还强自镇定……是的、是的,这是你的独到处……你不刁蛮,不任性,脾气好,性格温柔,所以你就可以迷住杜易尚?所以你就可以令真真失去丈夫,失去幸福?!
玉儿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暴戾起来,目光如锐利的刀锋,似乎要生生地刺进她的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她几乎忍不住要像小纹那样拔腿逃开——
“小王爷,我想第一要紧的事,是把小郡主找回来,其次才是找杜易尚。至于我家小姐,那更是末中之末——也不知你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想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京都一行,玉儿已经准备孤注一掷,向他做最后一次解释,哪知道她这话一出,安乘封怒极而笑,“我是哪里来得的消息?!哈哈,你还不肯承认,洛安悠,我念你是个女流之辈,在路上又承你照顾,才不同你诸多计较!好,好,你跟我来!”他拽住她的手臂往书房去,一路大步流星,玉儿几乎是给他一路拖进了屋子。他狠狠地把她摔在椅子上,自己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封信,摔到她怀里!
那是一封笔墨淋漓的信件,似乎是在仓促间写就。
乘封吾兄:
得兄青目,许以佳妇。然弟别有意中人,姓苏名安悠……
姓苏名安悠!
玉儿霍然抬起头来!
怎么可能?!
小姐与杜易尚分明素不相识呀!
“洛安悠姑娘——”安乘封冷然地瞧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可能……”玉儿喃喃地道,“不可能……”这个消息太突然,太出乎她的想象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能重复这三个字,然而手上信件,以及安乘封杀人的目光就在面前,简直不容她不信,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在这样的时刻保持最后一份清醒和理智,“好吧,就算是洛安悠,可是,我是林玉儿……”
“哈哈哈!”安乘封再一次仰天长笑,在这一刻,对乘贞的心疼,对杜易尚的怨恨,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迁怒,已经到达了顶峰,青筋在额上暴跳,手掌汇聚内力,已然动了杀机,他冷冷地望向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总之,你是打死不认账了?”
“是或不是,迟早便见分晓。”一连串的震惊与战栗里,玉儿只觉得一颗心就快跳出胸膛。她靠在椅子,手里捏着那封信,身上的力气却在一点一点消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她的想象之外?大小姐,是不是真的和杜易尚……她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她不是洛安悠?何况再怎么证明眼前这个暴躁的男人也不会信。他浑身上下已经充满了杀气,在这样的危险之下,玉儿却忽然没有了面对,或者逃避的力气……如果,她真的是洛安悠,那么,早就有一大家子人寻上京城;如果,她真的是洛安悠,作为爱慕她的杜易尚,又怎么会躲在一旁不现身;如果她真的是洛安悠……哦不,她不是,她只是林玉儿,一个小丫环,谁没了她,都照样活,也许会有两滴伤心泪,可是,谁会像小纹思念着小郡主那样思念着她?不,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从来不是什么,世上少了她并没有什么……
在这样一个生死关头,她脑海里最后的念头,居然一身莫名的自怜……
她的生命,有如蝼蚁,虽然她拼命做事,拼命想向大家证明她能有一点价值存在,可是,最终,还是不会在别人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薄薄的笑意挂在嘴畔,无限的疲倦,无限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