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楼高,风声便听得分外清晰和强烈——这辗尘楼,是王府里最高的一幢屋子,有两层,站在二层楼上,可以俯瞰王府大院的全景。从前院大门到书房仪门,再到花园内门,一重重飞檐华宇,一道道亭台楼阁,即使天已经这般寒冷,各处仍有不谢花木装点时景。
年近六旬的老管家把这幢楼安置给玉儿住下,另有管事嬷嬷把手底下最水灵听话的丫头送过来侍候。辗尘楼里,一色用具都是全新铺就,打听得玉儿来自南方,畏寒怕冷,不惯京城气候,还抬了大暖炉上来,里头搁着上好的百合香,整幢辗尘楼里,温暖如春。
于是,在这距扬州城千里之遥的京都城里,在这深宅锦户的安王府中,在这浓薰软绸的芙蓉被里,尽管心头仍怀着对扬州家里的思念,玉儿还是抵不过旅途的疲倦以及这温暖舒适的环境,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然后,迎来了辗尘楼里的第一位客人。
你一定想不到的。
一只猫。
居然是一只猫。
通身雪白的波斯猫,两只眼睛碧汪汪的,玉儿一看它的眼睛,立马便想到那闪烁着幽光的绿宝石何以唤作“猫眼绿”。
在北国醒来的第一个清晨,便在床尾发现了这个美丽的事物。
那猫似乎也是刚刚醒来,对着她眯眯眼,还顺便打了个哈欠,玉儿把它抱进怀里,居然不认生,还舒服地舔了舔嘴,“呜喵”一声,算是跟她打招呼。
抱着它下楼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辗尘楼里一片寂静,丫环们都还在睡觉。玉儿是习惯了早起的,自己摸索着来到下房拎了热水梳洗。
妆奁里放着一排金雕玉饰的小盒,随手打开一个,里头装的是鲜红的胭脂。这一长排或许都是装扮用的脂粉之物。林家的大小姐为了打理生意,很早便着男装,向来不施脂粉,作为贴身丫头的玉儿,这里的东西,倒有大半不认得,便把盒子盖好了,放回原处,自己对着镜子梳头。她的头发细而长,又松又软,又光又滑,倒是得到过姐妹橙儿的盛赞。可惜不如橙儿手巧,会梳各式各样的发髻,什么飞凤式、流云式、挽月式……她只会把大半头发辫起来盘在脑后,用一支云母钗固定,剩下的任它披在背上,忙的时候会把这些头发也扎起来,不过每次橙儿看到她这样做,总要劈头盖脸骂她还没成亲便扮妇人——扬州城的时令,头发全挽的便是已婚妇人,因此女儿家的发式再怎么花巧,都要留点或束尾、或压辫、或披散,以免失了自己云英未嫁的身份。
那只猫儿静静地卧在旁边的绣墩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间或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十分乖巧。
今天看来是个不错的天气,淡淡的晴光透出云层。楼下的女孩子们正起来梳洗,玉儿认得其中一个名叫小纹的,仿佛是这儿的执事丫环。
小王爷可是从不把女人带回府里的,眼前这个看似好脾气的女子,指不定哪天就是主子王妃啦!她们居然头一天就起得比主子还晚。幸好这位主子脾气好,不没发火,小纹脸上微微发红,走过去向她请安,忽然见了她怀里的猫,忍不住讶然唤道:“锦娘?”
玉儿顺着小纹的视线,落到怀里的白猫上,笑问:“它叫锦娘?”
“是啊!”小纹又是新奇,又是感慨,“它可是小王爷的心肝宝贝,它平常不沾生人呀,一见了姑娘,居然就巴结上了!”
“大概是我的屋子暖和,猫儿最怕冷了。”安王府里,这个季节便燃上暖炉的,没准就她这个客人一家了。
厨房送来了十分丰盛的早餐,玉儿邀丫环们同吃,女孩子们还迟疑着没出声,只听“喵呜”一声,锦娘从玉儿怀里跳了下来,敏捷地上了桌面,伸长鼻子一嗅,似乎没有满意的食物,抬头望向众人。
大伙儿见状都笑了,小纹道:“快把锦娘的早饭端来!”
不一时,小丫头端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碗进来,锦娘“喵呜”一声,蹿上了茶几,那丫头便把碗放在了它面前——那上好的翡翠,剔透玲珑,居然只是用来装猫食。
饭还没吃完,门口忽然有人道:“呀,可不是在这里!”
门口来了三四个丫环,紧接着往两旁让出一条道,一名锦衣人匆匆走了进来,口内犹道:“在哪里在哪里?”目光一下瞥见茶几上的白猫,脸色顿时柔和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抱起了它。锦娘吃得正欢,突然离了碗,心情十分不爽,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他倒也体贴,又把它放回了原处,自己在茶几旁的楠木椅子上坐下了。
这边桌上的几个女孩子纷纷向他施礼,“给小王爷请安。”
“好好好……”他微笑着答应,大概是刚刚起床,衣服也没有穿妥,外面只披了一件锦衣,腰带也没系,露出里面一件玉色云缎长袍,长发未梳,就那么随意披散着——大约在发现爱猫走失前,他只来得及洗一把脸,那双黑亮狭长的眼睛十分精神,目光一扫,看到了玉儿,似乎有些意外,“你住这里?咦,在吃饭……”他伸手抱起了锦娘,“我们回去吧。”
“不要紧,我已经吃好了。”玉儿放下筷子,“让它吃完再走吧。”
“哦……”他也不忍心看着锦娘挣扎着扑向那只碗,把它放了回去,交代丫头们,“好生看着。吃完就抱到我房里去。”
还真不是一般的疼爱。难怪小纹说锦娘是他的心肝宝贝。
丫环们连忙告诉她这只猫的来历——原来是老王妃留下的,小王爷倒是孝顺,一直当心肝宝贝养着,在府里的时候,都不让猫儿离身。
可是第二天,锦娘还是很不给安乘封面子——它又钻进了玉儿的被子。
“不会吧?你是不是赖上我了呢?”玉儿拎起这团白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无奈地摇摇头,把它送回去。
晨雾未散,一团团的水汽扑面而来,这个时辰还很早,偌大的府里只有洒扫的下人在走动。安乘封的屋子门扉紧闭,估计还没起床,她把轻轻把门推开一点点缝,把猫从缝隙里塞了进去。
只听房里有个沙哑声音道:“锦娘,是你。”
有点沙哑,却也有点温柔的声音。
很好听。
可是下一刻——
“喵呜……”锦娘却跑了出来,跟在玉儿的脚边。
“咦,你去哪?”门“吱呀”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出来,先看到他的猫,视线随后上抬,落到玉儿身上,愣了一愣。
薄雾里,隔着一段路便有些影影绰绰的味道,第一眼他还没认出她来,第二眼便把眉一扬,第三眼,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他养了近十年的锦娘,竟然撇下他,另投他人怀抱!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眉间那一字纹隐隐显现。忘记了自己只穿着单衣站了门口,浑不顾面前的玉儿已经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装出跟猫儿说话的样子来移转视线,“回去啊,乖。”
“喵呜……”锦娘倒跟着她,形影不离。
呜,它真的是黏上她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屋子暖和,所以它才喜欢往那里去。”玉儿解释,“如果你可以在这个房间也加个大薰炉的话,它应该不会乱跑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没立冬呢,就要加大薰炉,岂不是要把他热死?安乘封很没好气地把锦娘“抓”进了怀里,“它不会乱跑了,我知道。”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安乘封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爱猫。而且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它在辗尘楼。
到了第十天,安乘封终于放弃了把锦娘留在身边的想法,好吧好吧,猫都是怕冷的,让它去取暖吧。可是,心底里,一想到辗尘楼上住的那个女人,额上青筋便忍不住隐隐跳动:这个女人,不仅拐走了他最好的朋友、未来的妹夫,还把他的猫都勾上手了!
转眼到了立冬,府里要准备白果年糕应景。厨房里已经知道辗尘楼上的客人起得早,年糕早早地送到了玉儿房里。玉儿尝了几口,便抱着锦娘到花园里看那些在寒风里兀自开放的各色菊花,不经意间,忽然见游廊上坐着个粉衣的女孩子。
晨雾未散,看不清面容,但听得隐约的、压抑的低泣声。
有人在这里伤心。
走得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小纹,小小的面庞,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
玉儿轻轻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这样伤心,不由得轻轻叹息,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给她,“受什么委屈了?”
小纹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我没委屈,我是替我们家小郡主委屈。这大冷天的,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有没有衣裳穿,有没有东西吃。小郡主最喜欢吃百果年糕了,一定要裹了红枣炸得外酥内嫩的……呜呜,也不知道小郡主这会儿在吃什么……”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小郡主?”便是被杜易尚退婚,而后离家出走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