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顿时愣住了。
我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一刻仿佛触电般。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现在我面对着她,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有一点湿润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想要笑的,只是嘴角不听使唤地在抽搐。
“你到底是谁?”站在我面前的女子蹙眉道,她身着雪白的素锦寝衣,披了件猩红色的毛皮大氅,仿佛盛放在雪中的花骨朵。面容不施脂粉,头上只带着一支翡翠梅花簪,显得清丽脱俗,漆黑如玉的双眸正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心想这茗媺肯定又要捉弄我一番,分开的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现在她就在我面前,我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因为我不知道是要称呼她寿阳公主还是茗媺。见她有意捉弄,我倒缓了一口气,可见茗媺并未因为身份有别对我疏远。虽然我也是皇室贵族,但是现在毕竟不是北魏,她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我笑了笑,说:“你猜。”
她侧头斜睨了我一眼,“胆敢私闯含章殿,你不怕死吗?”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以为然,心想她要装不认识我来捉弄我,我就奉陪到底。于是说:“我要是怕死,就不会来这里找你了。”
那女子听了神色有些茫然,随后眼里却浮起一丝轻蔑,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道:“你就不怕我叫人把你抓起来,私闯含章殿顶撞了本公主可是大罪。”
“得了吧,茗媺,你现在别跟我装公主架子了,好啦,不跟你玩了,还要跟你说正事……”我说着向她走去。
她见我要靠近她,又急又怒,大声呼喊道:“来人啊,有刺客!”
我瞬间听见周围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兵刃碰撞的声音。
我大惊,见她幸灾乐祸的模样,说:“刘茗媺,你不要太过分了,玩归玩,你总不能真叫人拿了我吧,怎么说也是一起同甘共苦的故人吧!”
那女子扬起下巴,一脸不屑,看也不看我一眼,“谁是你的故人,谁是刘茗媺,居然敢对本公主无理,罪加一等!”
“你……”我没有想到跟茗媺的重逢居然会是这种结局,她不认识我了,彻彻底底忘记我了,是她假装的还是她根本就不是茗媺?可是,麟儿明明说寿阳公主就是茗媺,可如今我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如此陌生,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茗媺的影子,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装作不认识我!我心中有万千一团不解,正当我准备质问她时,不觉眼前一黑,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待我睁开眼时,阳光正刺得我眼睛泛酸。我伸手摸了摸地下,毛毛躁躁的,再翻了个身,赫然发现自己正躺在茅草席上!几束阳光透过小铁窗照在我刚才躺着的位置,这里又潮又湿,四面都是又脏又旧的墙壁,看来是牢房无疑了。
我心中犯起了嘀咕,难道她真的不是茗媺?她这玩笑开得也太大发了吧,即便热情过度,也不能将开房变成开牢房吧……
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时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我只好静坐着等待穆辰来救我。突然觉得浑身奇痒难耐,揭开手臂一看,起了许多血红的小点子,越挠越痒,挠破了流出的血有些发黑,我心里是一阵阵发紧,嘴唇干裂得脱了皮。想必是快发病了,这段时间以来,我发现这发病时越来越频繁,有的时候实在痒得难受了,真想一头撞死过去。我强忍着痒在衣袖中搜寻那瓶所剩不多的邬元丹,可是找了半天,我就差把内衣脱了,也没找到那个小瓷瓶,难道是丢了么?我心中大惊,要是那解药丢了,我可来不及救茗媺就要死了,这老天要亡我啊!
我无奈地瘫倒在地,将身子摊平了躺着,摆了个大字,无助地望着冰冷的墙和铁栅栏,天要我死,我不得不死,解药丢了,我简直比死还难受,不过更让我伤心的是茗媺居然不认识我,还将我扔到了这个又湿又潮的地方。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呀,虽然我没有想过在救茗媺之前赶回祁山解毒,但是我现在看来是撑不到救茗媺了。
记得师母说过,生死由命。我闭上了眼睛,回想起曾经与茗媺的点点滴滴,才发现自己爱的并不是扇子上的寿阳公主,而是真实地活在我面前的茗媺,她是茗媺,无论她是不是寿阳公主,我都只认定茗媺一个。原来我一直纠结的事情在现在将死之际却豁然开朗,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我脑海中浮现出了还在映雪宫的母亲,她貌似冷若冰霜,却处处替我想好后路,还有师父和师母,他们吵吵闹闹一辈子,却不曾有过怨言,看得出他们心中有彼此。原来真的爱也许不需要轰轰烈烈,平淡中的小争吵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如果可以有来生,我愿意做茗媺近旁的一树檀心梅,年年守着她为她开花,为她芬芳……
想着自己就要死了,何不放歌一曲,我清了清嗓子,平生不常展露歌喉,如今也算替自己唱首挽歌吧。正想开口,却忘了歌词,真是大煞风景。既然自己背不住,那就编吧,死亡也算是种灵感吧,接着穆辰经常吹奏的箫声调子,我勉强起了个头,发现声音太过低沉,不够有士气,在我心中,既然不能生得惊天动地,那死就要死得气壮山河,像个英雄一样,我拓跋俊虽算不上个纯英雄,但关键时刻也有豪情万丈的一面,于是又起高了一个调,唱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忽然转念一想,这刘邦是个市井无赖出生,与我这皇室血统不符,于是换了歌词又吼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虽然我学问不咋地,但是我从小便是项羽的粉丝,简称羽毛。如今我也落得个跟偶像一样的下场,真是茗媺茗媺奈若何呀,心中感慨万千,于是又带着一点悲愤的情绪大声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正当我鼻涕眼泪都要下来时,隔壁忽然传来一个虚弱沧桑的声音:“小伙子,不要唱啦,嗓子不好不是你的错,唱破音出来索人性命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见有人玷污我的歌声,十分不满地嚷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我唱歌,我一个将死之人,自娱自乐都不许么?都这么惨了,临死前我唱首歌留个纪念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人声音有些沙哑,有气无力地说:“见你唱歌底气不足,就知道你缺乏锻炼,年纪轻轻的就说什么死不死的,真是晦气,虽说这天牢里的人最后都得死,但好歹你还可以活个几十年,跟我这老骨头怎么能一样,所以呀,小伙子,有什么想不开嘛。”
我见隔壁那人心眼也不坏,想来是有劝说我不要轻生之意,于是我爬到墙边,说:“你是谁?犯了什么罪被关到这天牢的。”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笑声,说:“老朽算是这天牢的老油条了,关在这里也有几年了,就因为得罪了一位在宫里位高权重之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突然心里有了点安慰。
那人轻咳了几声,说:“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那好吧,不说算了,真无聊……”我就要爬到有阳光的位置晒晒太阳,那人仿佛察觉了我对他就要失去兴趣,忙道:“这天牢的日子实在无聊,不容易找到个聊天的人,老朽名叫廖寅,小伙子叫什么呀,这样我们在这天牢也好打发些时间。”
我见他如此有诚心,也有点担心后面的日子无聊得只有数老鼠,还不如多个人作伴,“我叫卫俊,老伯伯恐怕要白费心思了,我就要死了。”说完心中一阵酸楚。
那老者听了也并无惊讶,平静地说:“可怜呀,可怜,不知你犯了什么罪,可有起诉的机会?若是冤狱,你还得想办法恢复清白呀。”
我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什么冤狱,是我自找的,我就是个情痴,不过我不后悔,如果我死了她能好好活着,我也值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老者说罢不再出声。
就这样我躺在地上一直躺到了太阳下山,从来没有如此无聊的时候。牢役们送来的饭菜老鼠都不吃,一股子馊味令人作呕,看来这天牢就是地狱,折磨人到死的方法很多,这饿死就是其中一种。
我听见隔壁有动静,坐起来仔细一听,原来是隔壁那个老伯伯在吃饭。我对他的敬意油然而生,能吃下如此狗粮不如的牢饭的人必定不是一般人,心志该有多么的剽悍。
我敲了敲墙壁,问:“老伯,你是怎么吃下去的,这饭菜都馊了……”
那人听了依旧吃的津津有味,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豆腐馊了可以当臭豆腐吃,发霉了可以当毛豆腐吃,多种吃法,风味独特,你值得一试。”
“可是我从小吃惯了山珍海味,鲍鱼龙虾什么的都是不屑一顾的。”我瞟了一眼牢饭,一个破陶碗,里面的米饭都发黄,菜就是些烂菜叶子,我虽然肚子实在有些饿,但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那老者不慌不忙地说:“我有个办法让你吃下去,你捧着那个碗,闭着眼睛告诉自己,那是海参鱼翅,烧鹅烤鸡,就这样反复念,不到一个时辰你肯定就吃下去了。”
我说:“……”
我捧着陶碗,拿起筷子,迟迟不肯往嘴里刨,但是我一想到自己不吃就会死得更快,如果穆辰来救我,我因为嫌弃牢饭而饿死,那就是我自己意志不够强大,还谈什么救茗媺,这怎么配得上茗媺。我一狠心,一咬牙,硬是用力跑了一口饭在嘴中,按照老伯的方法想了千遍万遍舌尖上的美味,结果令我十分伤心的是,我曾经居然亲手倒掉了一晚荷叶碧粳粥,真是浪费呀!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君君爱鸟,它是在何方呀,如果知道我在牢房就来帮我带个信给穆辰吧,我快饿死了……
我用筷子在碗里找寻着不发黄的米粒,结果突然戳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扒开米饭一看,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埋在饭菜下面的,我心中大喜,这不就是我放邬元丹的小瓷瓶么!
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呀,老天爷还是舍不得我死的。我急忙掏出一粒药丸吃了下去,心想还是穆辰计划周全,知道我在天牢里没药保命,所以先送来邬元丹解决我燃眉之急,然后他再想办法来救我,不愧是禁卫军之首。等到出了这天牢,我决定不再直接找寿阳公主求证,我会用尽各种办法来让她自己露馅,我仍旧愿意相信她是茗媺,她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的。
由于有药吃,心情大好,也连带着牢饭吃了几口安抚了下呱呱乱叫的肚子。天牢里的光线十分黯淡,时而可以听到犯人受刑时的惨叫,那真是一个毛骨悚然。
我踮起脚尖趴在小铁窗上向外张望,这天牢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抬头望见天上几点孤星,心中有一丝伤感,离开皇宫多时,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只有给她添麻烦,从来没有让她省心过。如果这次我救了寿阳公主,她又愿意嫁给我,我带她回去见母亲,她应该会很高兴吧,说不定后来我再给她抱个孙子,她必定乐得合不拢嘴吧……
这时,忽然听见隔壁老者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我再细听,不禁惊了一跳。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依稀记得这是情场失意师叔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那隔壁的老者是谁?我心中燃起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