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如水,窗台的那株茑萝静静盛开,红得像血,星星点点地藏于绿叶之间,好似美人眉心的朱砂痣一点。烛火摇曳,茶香袅袅,我疲惫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头脑发胀。我强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全然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吱嘎”一声响了,只见茗媺端着一个木盆走了进来。
“你醒了,好点了没?”她将盛水的木盆放在桌上,拧好了一条毛巾递给我,“快擦擦汗吧,你发病了才恢复,等下把药吃了。”
我应了一声,接过毛巾胡乱擦了脸,心中却总有一丝不安,我隐约记得自己发病了,然后茗媺在旁边……
“你没事吧?我今天没有伤到你吧?”不知怎么回事,我虽不记得发病时的情景,但我仍记得那种冰凉的感觉。在我被热火炙烤得近乎疯狂时,有一股寒气包围了我,让我的心冷静下来,仿佛抱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寒冰,我紧紧地贴着它,那种感觉深入骨髓。
“没……没有,你后面晕过去了。”茗媺背对着我,她走到窗前,将那株茑萝缓缓抱起移至庭院的角落。她进来时,我发现她面容有些憔悴,嘴唇苍白无色。
“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我心里有些紧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她并不似从前那般水火不容,我会担心她的安危,会担心她的身体,哪怕她的一个皱眉,我都会注意到。看着她微笑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祁山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听着她的声音,我会安静下来,想要了解她真实的想法。她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没事……可能这血镜耗费了太多功力,所以一时还没有恢复。”茗媺低着头,替我取出药丸,不知她从何处又弄来了几片山楂。
“茗媺。”我已经许久未这样叫她。
“嗯?”她愕然抬头。
“我一直想问你,在我上次中毒晕倒的那一刻,你对我说了什么?我隐约听见你叫我了……叫我……俊?”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好久,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出现了幻听,关于寿阳公主的那个影子也许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敢肯定的是,茗媺一定是第一时间朝我飞来的,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她怀中的香气,那股淡淡的清冷,一定是她。
茗媺愣了一下,随即带着认真回忆的样子,说:“我好像是叫了你,但是至于说了什么我的确不记得了……”
我挠了挠头,有些疑惑,“真的?我怎么记得有什么我是,我来了之类的话……难道真的是我幻听了?”
“哦,我想起来了!”茗媺这一惊一乍倒是吓了我一跳,我满怀期待地问:“你说的就是这个吧?”
“我说……那时候我是想说,你牙齿上片菜叶来着……”茗媺莞尔一笑。
我说:“……”
我半信半疑,只可惜当时眼睛不争气,要是再多看个几秒就应该可以确定,茗媺她到底是何来历,我只知道她是清凉山上觉远寺的人,身怀绝技,法力高强,而她家有些什么人,她是否身系婚约,我都一无所知。
我突然不太想出这水月幻境,因为此次任务一旦结束,就意味着我与茗媺即将分道扬镳,我心中的那个人是寿阳公主,可是我为什么会对她如此不舍,难道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寿阳公主?虽说这年代男人没个三妻四妾是天理不容的事,就像我大哥之流,换女人如换衣服。而我拓跋俊并非花心之人,我只愿与自己心爱之人流连山水之间,白头偕老,就像我师父和师母那样的神仙眷侣一样。可如今,我的心仿佛不太听我的使唤……
正当我纠结于寿阳公主与茗媺之间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我与茗媺提高了警惕,我吹熄蜡烛,她立刻关了门,我与她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有许多火把,火把练成了一条长龙,北边的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其间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和呐喊声。西凉宫中乱作一团,不少宫人背着包袱四处逃窜。
“我们是不是该去李公主那里,万一她有什么危险我们就前功尽弃了。”我将茗媺护在身后,警觉地查看着窗外的动静。
“想必是北凉的大军杀到西凉宫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慕渊宫保护李公主吧。”茗媺与我趁乱悄悄来到慕渊宫附近,可是我们还是晚了一步,慕渊宫已经被北凉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根本混不进去。看样子茗媺说得没错,去送信的穆辰一定是被半路拦截了,可怜他要替他哥哥受这个罪了。
我将茗媺拉到一处花丛中藏了起来,只见两个身材魁梧,衣着华丽,披着漆黑发亮的黑狐大氅,脚踩金边胡靴,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进了慕渊宫,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也跟着进去了一批。我与茗媺悄悄绕至慕渊宫后方,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跃而上,我干起了偷窥的老本行。好在我们的太监服也是铁青色的,在房顶上并不十分明显。茗媺轻轻揭开一片瓦,我俩凑近光亮处,观望慕渊宫正殿的情景。
只见尹太后一脸严肃,纹丝不动地端坐在正殿之上,她今日是极尽奢华,穿的是祭天的礼服,黑底暗纹的锦缎,红色祥云滚边。衣服上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每一只鸟的眼睛都栩栩如生。发髻高耸,从耳鬓至发髻最高端盘绕着一条金色的蟠龙绕珠钗,龙的眼睛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
李敬爱立于尹太后身边,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慌乱。
殿门被一脚踢开,为首的正是北凉的皇帝沮渠蒙逊和他最器重的儿子沮渠牧健。
“大胆,见了太后公主竟敢如此无礼!”银屏拦在他们面前怒喝道。
她瘦削的身躯在这些高大威猛的男子面前像一只弱小的雏鸡,就算拼了命挣扎呐喊,也敌不过猎鹰。
只见她被旁边的一个侍卫掀开,跌倒在地。那侍卫正要拔刀,却被沮渠蒙逊阻止,他看了一眼端坐殿上的尹太后,捋着胡须说:“在太后面前不得无礼。”
李敬爱鼻中轻哼一声,“蛮夷之国,粗俗鄙陋,还谈什么礼仪,真是可笑之极。”
沮渠蒙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转向站在尹太后身旁的李敬爱,微笑着说:“听闻贵国李公主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公主锦心秀口,气度非凡,若是去了北凉,不知道会有多少将军将领想要迎娶公主。”
“放肆!”坐在榻上的尹太后目光凌厉地看着这群闯宫之人,她眼中满是愤怒,如今西凉回天无力,她是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护西凉的尊严。
几个侍卫正要拔刀上前,一旁的沮渠牧健伸手拦住,他身材高大挺拔,虎背熊腰,眉宇间英气勃发,也不全似北方男子那般粗犷。他手握腰间佩刀,刀柄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堂之上这两个刚烈的女子,面无表情,屹立如山。
沮渠蒙逊轻笑了一声,他说话带有一些鼻音,声音低沉雄厚。
“尹太后乃是女中豪杰,‘李尹王敦煌’流传甚广,李暠若是没有您这位贤后辅佐,谈什么西凉功绩。只可惜您的儿子没有继承你的优良传统,命丧蓼宗真是可惜了呀。”沮渠蒙逊叹息着摇了摇头。
尹太后听闻李歆战死蓼宗,心中支柱仿佛瞬间坍塌,她急火攻心,倾着身子伏在榻上,止不住地咳嗽,眼中满是泪水。李敬爱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强忍着悲痛,冷冷地对沮渠蒙逊说:“有朝一日,你们北凉也必会遭此境遇,到时候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沮渠蒙逊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传遍慕渊宫,我与茗媺在房顶上听得心里直颤,这要是放在北魏皇宫,就是噪音,定会被拉进地牢关几天。这也可以看出北凉现在是无比的嚣张呀,可怜这堂堂西凉国最后就只剩下了李公主和尹太后来面对这国灭之辱。风萧萧兮易水寒,李歆果然一去兮不复返。
沮渠蒙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李公主和尹太后,不怀好意地说:“如果太后和公主不嫌弃,只要进了我北凉宫,我定会以礼相待,封你们为一品夫人,收入本王后宫。”
尹太后性子刚烈,一听这般欺负之言,气得浑身颤抖,一边咳嗽一边说:“我一妇人……事到如今,咳咳咳……岂图苟且贪生,做人臣妾!若能一死,我心甘情愿!”
“母后息怒,母后凤体要紧……”李敬爱心痛地扶住尹太后,眼里噙着泪光。
尹太后颤抖地摸着李敬爱的脸庞,说:“盈儿,母后对不起你,你还未觅得郎君,便要遭此****,母后没能好好保护你,是母后没用……”
“母后别这样说,大不了就是一死,盈儿不怕死,盈儿要一直陪着母后……”母女二人在殿上道生离死别,我与茗媺看得是一阵揪心。
“尹太后尽管放心,本王不会要你们的命,只要你们跟本王回北凉,定保你们衣食无忧,还可以继续做你们的皇室贵族。本王素来钦佩尹太后的气节和谋略,如此巾帼不让须眉,您在西凉威望又极高,本王若是杀了你,岂不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沮渠蒙逊吩咐了手下几句,便率领一众人马转身离去。
朝堂之上,尹太后与李公主紧紧相依。
慕渊宫渐渐安静下来,我与茗媺趁机跳了下来。鉴于穆辰没有把信送到李歆手上,李公主估计会埋怨我们,要是把我们打入奸细之流就麻烦了。所以我们决定尾随被俘虏的西凉宫人一起前往姑臧,也可以暗中保护李公主。
夜色正浓,西凉宫变成了一座空城。李公主与尹太后连夜上路,被押送前往姑臧。沮渠蒙逊担心他们母女二人自缢,还加派了一众婢女监视。西凉宫人浩浩汤汤地跟在马车后面,个个垂头丧气缓缓行进。两边是手持铁戟的北凉士兵,个个身高马大。西凉宫宫女太监之流被分成两列,我与茗媺也在其中。
西凉国就此灭亡,而李公主与尹太后的命运也进入了风雨飘摇的阶段。她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西凉皇室,而是北凉的阶下囚。夜色漫漶,远山也隐去了轮廓,在火把的照明下勉强可以看见崎岖的山路,西凉宫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