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乌衣巷口,一片桃红柳绿。烟柳笼堤,游丝漫舞,亭台楼阁倒映水中,欸乃桨声划过,几声流莺蹄啭。清波明眸间,涤荡着昨夜的旧梦,天边一抹淡月,渐渐消失在柔和的晨曦中。白日里的秦淮河仿佛洗去了夜晚的浓妆,倒有几分小家碧玉之感。
我与穆辰来到了谢府,谢家不亏是名门望族,连大门都这么气派。守门的仆人认得穆辰,知道他是谢琰的座上宾,自然对他笑脸相迎,而我在穆辰身边,仿佛空气一般被忽视了。
这谢府里果然是别有天地。仆人带我们绕过巨大的雕花石屏后,经过了一条水上复廊,在一片梨花的簇拥下,又走进了一条绿荫小径,小径两旁的墙上都是镂花雕窗,零星的湖光树影透过空隙参差不齐地落在我眼中。本以为谢府也不过如此时,当穿过了一个半月拱门后,天地又豁然开朗起来。我们跨上一座名为垂月桥的白石桥,只见池中锦鲤成群,澄澈的池水倒映着假山,四周古木参天,郁郁葱葱。这谢府的景色真是比魏皇宫的皇家花园还绝妙。
最终,仆人将我们引进了谢琰的会客厅——漪兰轩。
谢琰一袭玄色衣衫,席地而坐,正专注地拂着一把古琴。琴声悠悠,恍如天籁。虽然我不懂琴,但看谢琰眉头紧皱,神色忧伤,猜到他一定是思念亡妻了。
“公子,穆公子和他的朋友前来拜访。”仆人小心翼翼地说。
琴声戛然而止。
谢琰起身,谦逊有礼地招呼我们坐下,命人摆宴斟茶。
席间,穆辰向谢琰介绍我,却把我说成了是祖传三代的制扇人。我扯了扯他的衣角,瞪了他一眼,他并没有理会我,又接着说:“昨日献给谢公子的宝扇就是出自这位卫公子之手。”
“卫公子果然技艺不凡,在下佩服之至。只因我向来有收集折扇这个喜好,不知卫公子可否还有其他宝扇,在下愿意出重金购买。”谢琰彬彬有礼地说。
我此次前来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要他的眼泪,二是要他归还我折扇。穆辰既然硬说我是制扇人,那我就顺水推舟编个故事,来要回我的扇子。
我遂装出一副哀戚模样,说:“昨日献给谢公子的那把折扇算是我的封扇之作,我已无其他宝扇了。”
谢琰满脸疑惑,道:“为何不再制扇了?公子难得有如此好的手艺 ,不继续做真是太可惜了。”
我叹了口气,说:“在下曾与内人如胶似漆,恩爱无比,我的创作灵感都源自内人,她的一颦一笑我都铭记于心。可她前些年染病去世,我因此不再做扇。谢公子昨日得到的那把宝扇,是我最后为纪念亡妻而做,只因家仆大意,不小心将一般的扇子与它混淆,才会错送了人。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买这把折扇的穆公子,如今,我正是为了这把折扇而来。”
穆辰听我说着,不时赞许地点了点头,他也许从来没发现我还有编故事的才华,居然还能编的这么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谢琰良久没说话,眼眶有些红,半晌才对仆人说:“去取宝扇来。”
最终,谢琰将折扇双手奉上,我黯然地接过折扇,心中窃喜,总算物归原主了。
可下一个难题是,我该怎样让他把眼泪滴到我的瓶子里呢?看得出来,谢琰是个性情中人,只要一提到亡妻,他必会感伤流泪。我决定从这点下手。按照我与穆辰来时商量好的计划进行,我负责拖住谢琰,他负责在谢府搜集情报。
宴毕,穆辰假意告辞,我被谢琰邀请去书房一叙,这正合我意,我欣然答应了。
行至书房,“歆兰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楼前遍植青青兰草,簇簇绿叶间吐出纤细鹅黄的嫩茎,上面点缀着零零星星的小白花。
书房中,除了书,所有的摆设都与兰花有关。白墙上挂着一幅奇石幽兰图,桌案上的摆着一盆文心兰,就连茶具上的图案都是兰花。谢琰爱兰,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他久久地伫立在画前,半晌才说:“想必卫公子对尊夫人也是一往情深吧,看得出来,你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我生平第一次听别人说我是性情中人,没想到编了一个故事,竟得到了谢琰这样的大才子赞赏,我真是受宠若惊呀。
“哪里哪里,谢公子也是至情之人,若是哪位女子能嫁与谢公子,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我故意说这番话,就是想戳中他的泪点。
谢琰眼底闪过一抹黯然,转过身去,默默对着兰花图。
“如果可以,我宁愿她没有遇见我……”
谢琰忽然又看向我,说:“卫兄,如果不介意的话,陪在下喝一杯吧。”
谢琰遂命人取来几壶好酒,与我在书房前的佩兰亭畅饮,亭上爬满了紫色的藤萝,犹如梦一般垂下,氤氲着淡淡清香。墙上树影花影摇曳,池中皱起碧色涟漪。
我看谢琰取来这么多酒,满以为他酒量应该不错,没想到他还没喝几杯就有醉意了,他属于醉酒后话多那一类,而我属于醉酒后就变乖的那一类。于是,当我才热了个身时,谢琰已经处于迷糊状态了,虽然有点趁人之危,但是现在不让他流泪,更待何时?
我从袖中掏出一包辣椒粉,有了这个东西,男儿不哭就有罪了。
当我把放了辣椒粉的酒递到谢琰面前时,他突然无力地趴在桌上,满面红光,嘴里喃喃自语。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清楚了“澜儿”两个字字。
于是我趁机问,“澜儿是谁?澜儿在哪?”
“澜儿……澜儿……走了……”谢琰支支吾吾。
“她是怎么死的?”虽然我知道这样揭人家伤疤不人道,但是为了眼泪,为了我的公主,我只有让谢琰忍痛洒泪了。谢兄,我只有来世再来还你泪了。
“她……她因……我而死……澜儿……澜儿……”谢琰紧闭着双眼,仿佛进入了那个痛苦的梦魇。看得出,那个女人的离去带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
盼望着盼望着,我期待已久的眼泪终于有眉目了。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谢琰的眼角溢出,为了防止眼泪流过脸部后所剩无几,我把谢琰抱在怀里斜躺着,小瓶子接在他的眼角处。功夫不负有心人,眼泪收集成功。不过我准备得辣椒粉也没用上,真是有点可惜了。
当我把谢琰翻过来时,正巧被他的家仆看到。他见到我与他家主人相拥而坐,惊讶得几乎五官扭曲了。为了不让有人再次误会我性取向有问题,我急忙招手让他过来。
“你家主人醉了,你快扶他回房休息吧。我先告辞了,等你家主人醒来,就告诉他我改天再来登门拜访。”我理了理衣衫,便匆匆离开。
出了谢府,突然想起穆辰应该还在里面收集情报,也不知道他找得怎么样了,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我握了握手中的琉璃瓶,直奔清凉山去。
等我赶到清凉山时,太阳已落山。天边仍翻滚着火红的一片云霞,暮色镀亮了觉远寺矮矮的土墙,高大的老槐树染上了金辉,树影被拉了好长。
我急忙推开寺门,院中还是空无一人。我见石桌上隐约有个白色的东西。走进一看,发现是一条白色的丝帕,上面写着“后山见”。
后山见?这个范围也太广了吧!觉远寺后面可是一大片清凉山呀!这个刘茗媺,到底安的什么心,难道她是故意不想让我救公主的?这也太恶毒了吧,摆明了欺负我这个纯情少年!
我望了一眼身后,一片苍翠,根本无路可循。她只留一条手绢,就叫我去找她,还真玩丢手绢躲猫猫呀。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行踪飘忽不定,情绪喜怒无常,思维异想天开,还刁蛮无理地夺走我初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偏偏我遇上了这个奇迹一样的女子。
我就这样在心里埋怨着,恨不得将觉远寺的房顶给掀了。夜幕悄然降临,一轮弦月跳出云层。身后变成了一片浓黑,只看到山与天交界处,宛如有一条墨线在天边勾勒出一条弧线。
我突然发现门前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走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闪着银光的石头。当我放眼望去,发现这些闪光的石头一直蔓延至山里,宛若一条银白色的飘带,又仿佛是一串遗落在黑夜里的夜明珠。
我顺着银白色石头指引的方向进了山,最终来到了一棵大树下,这大树比觉远寺里的还要高大,树干估计三人合抱都难。粗壮的树根隆起到了地面,茂盛的树冠像巨伞一样撑开,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头顶飘过。“哗”,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我认识她,我也会把她当成这里的女鬼。难道她真是猴精?天生喜欢上树,还喜欢上蹿下跳的。
茗媺今晚一身白色纱裙,腰束着一条靛蓝色丝带,宽大的袖口飞舞起来如同飘雪。只见她胸前挂着一块墨玉,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宛如一只猫眼。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这一刻,我相信了她有救公主的本事了,因为一个女子,如果不吊铁丝什么的,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姿势还能保持这么美,不是武功高强,就是法力无边。茗媺看起来如此纤柔,不像习武之人,所以一定是有不一般的法力。我瞬间对她敬畏三分。
她一甩衣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说:“看来你还不笨,知道随月光石找到这里。”
我笑嘻嘻地说:“还是茗媺姑娘想得周到,在这样幽静的地方施法,肯定是再好不过了……”
我话还未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个小石子儿就向我投来,恰好打在我的额头上。
“看来你还是没长记性。”她说着又掂了掂手中闪闪发亮的石子。
我恍然惊醒,叫道:“茗……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