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高声命令吏员,“放他们过来!人多场子大,这场面让他们见识见识!”
那些囚友们哭唤着“敖兄弟”,围着场子跪满了一地。我被他们的举动欷歔不已,可又无可奈何,心中更替司鸿宸悲戚。
招魂曲又开始吟诵起来,伴着嘶哑深沉的混合之声,那声音竟像汹涌的潮水,一浪浪滚过。
火把点燃了。
死人被燃烧起来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痛?他真的会变成一团灰尘,灵魂会飞上天吗?我胡思乱想着,眼睛仿佛被烟模糊了。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司鸿宸,埋进火堆里从头到脚接受煎烤。
年轻的司鸿宸,他这一生从来都是主动攻击敌人,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他何来这般境遇,这么不明不白地任凭别人摆布生死?不,那不是司鸿宸!
“楼婉茹……”
我惘然抬起头,依稀听见司鸿宸换一个严肃的神情,对我说:“在这个世界,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我司鸿宸,就必定不能有楼家盛存在!我绝对不容这家伙在我司鸿宸头上拉屎!”
阳光刺眼,铮铮之声如穿云击石,倏然间洞穿了我的耳膜。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我霍然站了起来,发疯般地冲向了柴堆。一窜火苗正在跃起,我不顾一切地踩了过去,用身子挡住了祭司的火把。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
我握住司鸿宸的手,颤抖地轻唤他的名字。泪水不断模糊我的视线,我不停地擦啊擦,这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动了动,嘴唇轻微蠕动着。
我快乐的心差点跳出来,抬起泪眼,朝着下面的人大喊:“他活着!他活过来了!”
欢呼声雷动。
匍地的人们全都起来,潮水般涌向祭祀台。
无法想象当时袁放的神情,也没再旁顾他是怎么离开的。人们沉浸在无可言喻的欢乐中,司鸿宸活着,活着啊!
在最后一刹那,我听到了他的呼唤声。
很多年后,我依然确信,那时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半月余的某个白天。
小树林周围一片葱绿,芳草萋萋,上面缀满了各色野花。我站在清水河边,一对灵鸟飞掠水面,轻盈而去。
而我的心情并不见轻松,眼光转向一边的封叔。
封叔负手站着,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漠,始终看不出他的情绪。
“你要我把链子还给你?”终于,他慢悠悠地问。
我果断地应道:“是的,你答应过我的。”
封叔仍是无表情地说:“可是,敖并没死,所以我还是不能答应给你。听好了,只有说服他替我做事,我才会考虑。”
他见我久久无语,倾身近前,别有深意地轻声问:“看来这链子的确很重要,你不肯说,我决然不问,看谁能憋得住?走吧,敖兄弟在屋里等急了,这些日子你可是他最依赖的人,迟早会对你言听计从的,是吗?哈哈!”
封叔的笑声从屋外到屋内,躺在床榻上的司鸿宸见我们进来,动了动。封叔赶紧上前按住,嘴里劝阻道:“敖兄弟,你元气尚未丰盈,需善加调养,这样伤势去得也快。”
司鸿宸笑了笑,不无感激道:“多亏侯爷照应,敖才恢复得这么快。将来侯爷用得着敖的地方,尽管差遣。”
“哪里哪里,封某只是爱惜将才,别无它意。能与敖兄弟相识,也是封某三生有幸啊。等敖兄弟伤愈,封某再来皇城盘桓几日。现下俪城有急务,容当告辞,后会有期。”
司鸿宸示意我送封叔出屋。我到了外面,冷声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这样厚待他,等于救了他一命,若是现在提出来,他也是万死不辞的。”
“荒唐。”封叔脸上的笑意早隐去,阴阴地说,“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死心塌地了?他不是傻子,我封某也不性急,早着呢。”
我恹恹地回了屋,闷声不响地帮司鸿宸换药。司鸿宸见我久久不语,突然“呀”了一声,我吃惊,忙问:“可是弄疼你了?”
却听司鸿宸笑道:“你本来话语就不多,今天以为你哑巴了。”
他的脸色稍显一点红润,漆黑的眼眸懒懒地眯着,如星闪闪。我隐去了心里的不快,将药丸碾碎,又怕勺子掉落,小心地送到他的嘴里。
司鸿宸任凭我喂水给他,脸上染有几分迷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耳根忍不住热起来,轻声说:“别这样看着我。”
“楼婉茹,你现在开始变得温柔了。看来我这场仗打得值得,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有你。”
“肉麻。”我心里甜滋滋的,表面上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值得不值得,差点死……”
话落到此,他轻抬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只是轻轻一动,我怕弄疼了他,缓缓俯身下去,脸偎着他。他就在我的身边,一股淡淡的药草味,以及极熟悉的男人气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倚他更近。
他也在享受着这点温情,唇角漾起微笑,问:“不再生气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轻摇头,“没生气。”
“是我惹你生气的。”他倒自顾检讨了,“那夜你一走,我其实后悔了。出去找你,你早就没了影。心想城门已闭,你肯定会回来的,结果等了一夜不见你来。这才有点着慌,正想出去打探你的消息,宫里传来战事急报……”
我本有一肚子话,可是见他这般真诚,心里灌了蜜似的,反劝道:“我理解,你不想上战场,就不是司鸿宸了。”
“好婉茹,好婉茹。”他伸手摸着我的脸,粗粝的手指落在我的唇上。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不自禁地抽紧,眼里起了一层雾。但是我还是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什么也不说,只想听他一个人说。
“古人中箭,除了轻伤,就是王公贵胄也很难活命。我只是个小小的考工令,人命不值钱,我深知这一点。楼家盛肯定有害我之心,但是他又不得不利用我,所以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最后一役,楼家盛的步兵排阵完全是想置我于死地,临战前我在胸上裹了一层丝绢。那是我的死囚弟兄从胡商那里盗来送给我的,我正好派上了用场。箭头入体内,会把丝绢一起射入,丝绸类一般不会被箭头割开,所以拉住衣服往外扯,可以完好扯出箭头,而不发生箭头留在体内的致命伤。没想到楼家盛如此狠毒,要将全体弟兄共葬峡谷,我心系他们安危,终是躲不过冷箭偷袭。”
我全身凛凛颤抖,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到我的后怕,继续说:“这场战役,也是我自己赌自己。如若死了,算是天意如此;如若能活下来,与楼家盛继续斗下去。”
“要斗到何时?”我幽幽地问道。
司鸿宸笑了,手指滑过我的长发,神情变得惬意,“早晚会结束的。这事让它暂时搁在一边去,谈谈我俩的事吧。婉茹,守着我,等我伤好了,我们成真夫妻,你说好不好?”
我羞涩地埋下脸,过了片刻才轻声“嗯”地应了。再抬头时,司鸿宸早已睡去,呼吸均匀。只余下满屋子细碎的阳光,温馨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