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儿,原来你在这儿,叔叔找你找得好苦。”封叔不看我,眼光定住封逸谦。
封逸谦拉我的力道收紧,沉声说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是为了这个女人吗?”封叔这才指了指我。
“叔,请允许我们待在这儿吧,半年,一个月都好。我过得很快活,这已经足够了!”封逸谦情绪开始激动,声音颤抖。
封叔敛起勉强浮在脸上的淡笑,眼里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他猛然一挥手,手下的家丁领会他的意思,揪住晏老头媳妇的衣襟,拖出几尺。在我们还没领悟到会发生什么,一道血光从晏老头媳妇的颈脖迸溅出,可怜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晏老头和他的儿子疯一般冲向媳妇,对着尸体大哭。我想哭,声音却突然哑了,胃部泛起一股血腥味,抵在咽喉。
这一刹那,封逸谦几近疯狂,眼梢处透出睚眦欲裂的绯红,他朝着封叔吼叫:“为什么要滥杀无辜?你还是杀了我吧,这样什么都干净了!我要我的自由,我的幸福,为什么要折杀掉?我恨你!恨你!”
“我封某步步精心得来的,谁要是半路挡道,这就是下场!”封叔笑得阴狠。
晏老头收起泪眼,指着封叔痛骂道:“你们这帮为所欲为的杀人魔王,老天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得到报应!”
封叔不以为然似地冷哼一声,朝手下一颔首。晏老头就地被抓起,锋刃横在他的脖子,只要稍微一动,晏老头的性命就不保。
“不要!”我尖叫。
“谦儿,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封叔继续威胁封逸谦。
那一刻,我彻底投降了!
封叔的巧取豪夺,何止是一点的手段,一点的毒辣,那是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封逸谦说得没错,这世道权势代表王法,人命如蝼蚁,对于手无束缚之力的百姓而言,死亡随时降临。
而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下晏老头。
“封少爷,你回去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面朝封逸谦,凄苦地哭出声,“已经死了一个,不要再发生流血事件,不然我们扪心有愧!他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你不要再固执,再犯傻,救救他们吧!”
“宜笑!”封逸谦颤声叫我,声音透着无奈。
我故意不去理会他,低头收拾散在地上的衣物。我哭着,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而曾经的痛苦,曾经的不甘,曾经的苦难,我又重新捡了起来。
桃花似火柳如烟,那么美丽的风景不属于我们。我提起包袱,朝晏老头父子和死去的媳妇鞠躬告别。泪眼迷蒙下,每个人的面貌雾霭似的模糊,我无力多看他们一眼,只想独自离开。
听不到封逸谦再次叫我,我知道,他也投降了。
媳妇跟我说,她来年想生个大胖儿子。我对他们说,孩子姓司鸿吧。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的。
我继续回到小树林去。那里花开已尽,留给我的是孤零空寂的气氛,清水河边再也见不到我身着五彩绵服翩翩起舞的样子。
因为,给了我快乐的人不会再出现了。
三月,气候转向暖和。正是繁花盛放的时节,我却再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西边的蒙国原本附属前王朝,前朝皇帝也就是封逸谦的父亲在世期间,两地交好通商,互通联姻。而到了靖帝建立梁汉王朝,两国边境已是战火连连。蒙国土地贫瘠,百姓缺衣少粮,故年年挑衅不断,杀烧抢掠步步为营。西境守军经略落后,又无心恋战,节节败退。
直到袁放官升至一品大将军,率十几万将士西征,一路时而进攻时而退守,以群山为天然屏障,与蒙国展开旷古未有的大血战。僵持到三月初,双方兵马损失惨重,蒙国人又因后备缺乏准备背水一战。于是袁放命令考工令敖率千余精兵为先锋,在峡谷断崖与蒙国军队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
这是我后来听别人描述的。
今天又有一批死亡将士的遗体运到皇城,我随着人流来到郊外祭祀场。人们缓缓移动,从摆放的遗体上逐一辨认。听不到哭号声,每个人的脸上透着麻木,眼睛空洞无神。
天空乌蒙蒙的,在这个满是血和悲哀的土壤上,大纛旗猎猎飘动,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血腥气息。法师站在祭祀台上,口中念念有词。人们安静地合掌默哀,仿佛这场战争是神灵宣布的,死亡的亲人正经受着神灵的祝福和荣宠。
火点燃了,火光熊熊,死去的幽魂正徐徐飞向极乐世界。不知哪里传来呼唤般的招魂吟,接着更多人加入,低沉的声音悠长、苍凉,传向遥远的天际。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
终于人群里有细微的恸哭声,有人瑟瑟颤抖着匍然跪地,混浊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嘶哑悠长的吟诵继续着,在空旷的天空回荡。
我默默地出了人群,独自走向小树林。清爽的风从眼前吹过,才感觉脸上凉凉的,原是还没抹掉的几滴泪。
简陋的茅屋,桌椅床,还有一盏孤灯,这是陪伴我的所有家当。我安静地凝望着苍穹,依稀看到司鸿宸驰骋疆场的英姿,脱口喃喃说道:“你是不会死的,对吗?”
没有人应答我,苍穹下透露一点微光,耀得我睁不开眼。我怔怔地站着,此时此刻,对司鸿宸的思念如排江倒海,不能停止。
“苍天,请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继续发问。
“马上会回来了。”后面兀地有人接口。
我回头,白发老人封泽无声地进来,脸上笑眯眯的。
这些日子来,封泽成了唯一与我有联络的人,他每次带来一点生活必需品,话语也不多。封叔指派他监视我,今天上祭祀场也是经过封泽同意的。
“最近捷报频传,蒙国军队和蛣蜣族人溃不成军,已经退西百里。前几天半夜天降圣石,人人皆道是祥瑞之物,好兆头啊!”
封泽的话多少让我安心,看来西境已经吹响回程的号角声。至于古人所言的“圣石”,现代人都知道是天文现象,是流星碎石脱离运行轨道散落到地球上的。跟古人解释这些无用,何况宇宙无限,大自然本就千奇百怪,万物此消彼长,理当天人合一,天人感应。
封泽临走前,从衣襟内掏出一小布包给我。我打开看,原来是两枚精雕的鸾鸟头钗,时下贵妇仕女就流行这个。我知道是谁送的,不加犹豫地还给了封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