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霜寒雾重,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赤锦金琉的宫门外面,除了肃然而立的几名御林军,周围静谧得近似死寂。我想象着袁放此时一定呈上了那粒药丸,小皇子眉目清澈,天真无邪的笑重新浮现在脸上。
而靖帝,定会刻简颁诏,袁放的功劳簿上又会记下光辉的一笔。
该死的袁放!
怒火在我胸中燃烧,终是不复忍耐,我跑到七尺多高的宫鼓架下,爬上去抓起鼓槌便敲。鼓声咚咚,把几名御林军吸引了过来。
“谁在上面乱敲鼓?不想活了!”
御林军手里的长戟寒光闪动,逼迫我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只好乖乖地下来。
“我喊冤!”
“这里是皇家禁地,喊冤去官府。去去!”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谁都没注意到一架鸾舆正悠悠朝这边而来。只听几声轻响,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御林军俱都齐齐跪下了。
我一时愣住,忘记了如何行礼。鸾舆在我面前落地,在一众宫婢女簇拥下,端坐鸾舆里面的妇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三十来岁的模样,面肤白皙,姿色俏丽。身着鲜艳绚烂的霓裳,头上簪珠凤钗累累,整个人打扮得既严谨又华贵富丽。
那人步态极慢,飘然无声。待走到我近前,目光幽静含情。我在这样的目光下垂下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我看我是有点糊涂,以为见到我的阿颦了。”妇人笑着对身边的侍婢说,声音很柔软。
“回禀懿妃,这只是个鲁莽闯宫的野丫头而已。”侍婢在提醒她。
我下意识地抬首,耳畔隐隐有封逸谦的声音,轻柔而多情地讲起他童年的玩伴。
面前的妇人珠翠环绕,眼角纹路似雕,鲜红的胭脂涂抹下却掩不住岁月的老去。我心想,这个懿妃是阿颦的什么人?她跟封逸谦是什么关系呢?
妇人颔首,一声长叹,眼里隐约有水光。接着她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很和气地问:“姑娘,你是想进宫喊冤?”
这样亲切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禁胆子更大了,“刚才,我的药丸被袁放将军夺去了,我一定要澄清这件事。”
懿妃对我凝视良久,方压低声说:“你应该知道袁将军威震四方,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我下意识地问:“你信吗?”
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低语,“人多眼杂。随我进宫去,到了里面看情形再说。”
说完,抬手示意。随侍的宫婢搀扶着她重新坐入鸾舆,并将我夹在其中,经过匍匐一地的御林军,向着宫内冉冉而去。
靖帝的皇宫绵延宽阔,四处宫楼殿阁、烟波碧水。我没心思赏景,一路跟着懿妃迤逦前行,这样过了御苑,才到达后宫。
据懿妃指点,后宫最大的一处设在假山后面,遇到寿庆大典才用。小皇子的眼疾非同寻常,靖帝几乎天天待在那里。
殿外一派死寂,侍婢内侍躬身而立,懿妃带我刚出现,就有人立马打了帘子。我进了殿门,里面被重重帘幕隔得暗了,突如其来的热,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定了定神,才发现殿内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从殿柱一角,可以直接看见宝扇簇拥、坐在龙座上的靖帝,此时他神情有点紧张,正一动未动地注视着身边的动静。身边坐着的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宝蓝锦袍绿玉冠,眼神茫茫然。
殿中乌砖地面上,匍匐跪着袁放和那名黑髯大汉。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目光都凝聚在孩童身上,似乎想抢先发现一抹惊喜。
我也紧张地盯着殿内的一切,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身边的懿妃轻轻地拉了我一把,我低眸望住她,她朝我和善地笑了。
“别急,听天由命吧。”她轻声安慰我。
我的心头蒙上不尽的愤怒,压低声音想说什么,恰这时,那个孩童突然大哭起来。
“骗人!骗人!我还是看不见!”
刚才还安静的人们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哄哄声不断。靖帝霍然站起身,举起手里的杯盏掷在袁放跪地的方向。当当的声音,就好像砸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袁将军,你找的所谓良医,怎么没见效果啊?”靖帝不无嘲讽道。
袁放的面容隐在阴影处,那份狼狈还是清晰可辨。
他的目光也是茫然无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怎么会这样……那药丸吃下去明明可以……难道我上当了?”
“上当的还有寡人!”靖帝愤懑难当,宽袖一挥,“来呀,将这个冒名良医拖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黑髯大汉猛地扑向袁放,几名御林军冲过去缚住他,那大汉边挣扎边狂叫不已,“袁将军,救救小人!小人可是听您的,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袁放哪里敢动,整个人泥塑木雕似的,额头上的冷汗正在不断渗出。
我站在原地,亲眼目睹如此一场好戏,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耳边依稀响起司鸿宸漫不经心的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竟震得我的耳膜阵阵发麻。
司鸿宸,此刻一定半坐在囚房的墙角,笑得不可抑止、得意非常吧。
靖帝还在大发雷霆,声音回荡在殿梁之间。
皇家做错一件事,就会被传为笑柄,怪不得靖帝会失态。殿内所有人都趴在地面上,生怕受到无故牵累,匍匐不敢见龙颜。
在这个情况下,我却毫不犹疑地走向殿中。
“姑娘……”
后面是懿妃担忧的轻唤声,但是我已经不顾一切。司鸿宸的笑声提醒了我,我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
靖帝停止了咆哮,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你是谁?”
“皇上,您应该见过我。奴婢曾经是俪城平安侯家的一名婢女,也是中郎将敖的……妻子。”我沉静地回答,到最后有稍微的停顿。
“敖?”靖帝眯起眼睛,似在回忆,“想起来了,你是伺候封家少爷的。你到宫里来干什么?宫里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吗?”
他怒意未消,对下面的御林军喝道:“你们是怎么守宫的?还不赶她走!”
我不待御林军上前,用快速的语调说:“皇上,奴婢一者为救敖而来,二者是小皇子的眼疾,奴婢知道谁能让小皇子复明!”
靖帝果然愣了愣,拂袖让御林军退下。
我缓缓地跪了下去,缓慢地叙述司鸿宸去俪城寻找我的过程。平淡的语调里,并没有透露封家半点秘密。
因为我知道,玉珠在封叔手里,时机尚不成熟。说不定此时殿内的大臣、御医内部,也有封家的人。
我暗暗地瞥了袁放一眼。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因为离得近,一双眸子阴沉得近乎可怕。里面究竟隐了多少仇恨,无人测得出。
我只是想,他和司鸿宸的第一回合,到底是输了。
皇城街一家小酒馆里。
司鸿宸衣着干净,脸上的胡渣刮去了,外貌重现凛然英风。此时他神情笃定地坐在方桌前,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
他很自然地夹起一块鸡肉,吃相文雅,动作颇有修养。
恍惚里,我眼前又出现那座小洋楼。司鸿宸与我同坐西餐桌前,他的勤务兵挺立着伺候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