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等待司鸿宸来接我。
已经梳洗打扮一个多时辰,院子里还没动静。我端着汤婆子,站在窗口向外望,雪已经停了,眼前一片白色朦胧。
“小姐,还是让老奴跟着去吧。”余嫂在后面再三哀求。
“我先过去,看情形再叫你。”
司鸿宸的小洋楼清静,我隐隐感觉,他并不喜欢有佣人时时在里面出没。
余嫂无奈答应。
天光泄得通亮,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后院大门似乎有了声响,我连忙打开花窗伸着脖子望去,正巧看见司鸿宸独自一人踏进了黑漆木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
笔挺的呢服上佩金质将领星徽,前胸缀绶带,硬壳大檐帽下挺直的鼻梁更显突出。他步伐矫健地走着,长筒黑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如果没有楼婉茹跳井事件,我多少会心存赞赏,而这时的我,宁愿看到的是民国热播剧的一个片段。
还在游离失神,司鸿宸已经上了楼梯,英姿飒爽地站在房门口。
“准备好了?走吧。”
他并未踏进房门,一见我,开门见山道。
我也爽快,提起随身小包就走,而且走在他的前面。
他很快地跟上我,两个人几乎肩并肩下楼梯。一到楼下,不知怎的,他停下脚步,眼睛定在我的脚上,眸中充满了困惑。
“你……不是缠足女人?”
“我爹说,旗人才缠足呢。”我白了他一眼。
这点我挺佩服楼祥镕的高瞻远瞩,冯大泉母亲书中也说明楼婉茹不是小脚女子。又或许楼家前些年落拓转徙,来不及给自家闺女缠足了。我没想到司鸿宸这么在意,心里倒纳闷。
他反而有点不自在了,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帮自己解释,“我一直以为,你们这样的女人,都缠足。”
想起他在那夜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原来这是他顽固的想法。
“偏见!”我暗自骂了一句。
我们走在通往前院的廊道,沿路寂寂无人,雪淞压弯树枝。
他又恢复那副傲慢不羁的神情,说道:“看楼小姐爽直,那我也直接说了吧,我是厌烦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差点搞得我军务分神,才想接你去撑门面的。你现在还有时间考虑,不想回去还来得及。”
我明明知道,他接我回去的理由不会好到哪里去,真自他嘴里漫不经心的吐出,我还是心存极大的反感。要不是为了此行的目的,我真想狠狠地顶过去。
“也好,既然将军救过我,我楼婉茹就替将军担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确保小洋楼安宁。”
他对我从容的回答大是意外,一时没有说话。
此时,我们已经出了廊道。前院青石道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地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地面有点滑,我小心地走,努力保持自己不被滑倒。
楼祥镕和楼家盛等候在大厅外,一见我们出现,笑着迎将过来。楼家盛的一只手伸过来,热情洋溢地想跟司鸿宸握手,岂料司鸿宸突然一弯腰,将我横身抱起来。
“放心,这回我不会叫你们把她接走的。”
他撂下一句话,踩着大步往门外走。我无奈抬眼看去,楼祥镕朝我挥手示意,楼家盛尴尬地站着,脸色铁青。
因为路上有积雪,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速度极慢,两排士兵一路奔跑护卫。
或许心情愉快,司鸿宸吹起了口哨。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熠熠发光,转动方向盘的动作相当的潇洒。
到了大街,行人逐渐增多,街面上热闹起来,路中央偶尔还有清除积雪者。
“闪开!闪开!”士兵们吆喝着。
行人车辆纷纷退让,恰恰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街心,手里拿着大扫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身边的司鸿宸已经意识到什么,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几乎同时,轰隆的巨响,车子前面火光冲天。
“有伏击!”司鸿宸大喊,随即抽出腰间的手枪。
紧接着,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透过微弱的烟尘,几名士兵相继倒下。事情来得突然,我几乎被震住了,只会骇愕地坐着没动。
“他们冲着我来,你快下车,我让卫兵保护你!”司鸿宸打开车门,朝着外面开了一枪。
我终于清醒过来,抱头蜷缩在车内。司鸿宸急了,用命令似的语气吼道:“车要被炸了!赶快下车,不要随我作无谓的牺牲!”
“不,你不会死!车也不会被炸!”我大喊。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透车窗从头顶呼啸而过,大片玻璃碎片哗啦啦掉在我的身上。
“你是神仙啊?这个时候还说笑话!”他骂道,顺手拉我一把。我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多想,跟在他后面从车内爬下来。
司鸿宸护住我闪在大柱后面,几颗枪弹飞射过来,嘡的在石柱上溅起火星。我尖叫一声,看见几名便衣人持着枪,呐喊着冲杀过来,黑魆魆的就像一群魔影。
“躲在这里别动!”
司鸿宸怒气填膺,瞄准领头的就是一枪,当即结果了那人的性命。紧接着,他如一只敏捷的猿猴,攀登到石柱上头,连续开枪,那些人相继倒下。
分散战斗的士兵们完成厮杀,渐渐朝这边聚拢,枪声、炸弹声停止了,司鸿宸这才跳了下来。
这时,空洞洞的街道上,只剩下那个扫雪的男人。长发蓬松,眼珠子通红。
司鸿宸凌厉一笑,拉我至胸前,让我正对着那人。然后,将沉甸甸的手枪挟进我的双手间,慢慢地举起来。
“别这样……”我颤抖地呻吟。
他已经扳动了枪扣。
随着一种沉闷的声响,那人旋转了一下,沉重地栽倒在地。
我双膝一软,几乎是瘫倒在司鸿宸怀里。
整个安洲城,经过一场短暂的骚动,又恢复了平静。
我脸色惨白地坐在小洋楼里。
西式餐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司鸿宸的勤务兵正将一碗番茄肉骨汤端上来。我定定地看着,旁边的司鸿宸提起调羹,盛了一勺,送到我的嘴里。
“喝一口。”他半哄半命令地说道。
我低头喘息了几下,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禁不住大声呕吐起来,把刚才他强制喂下的半碗饭,全都呕了出来。
“真没用!”司鸿宸蹙起眉头,“不就死了几个人吗?这种事情天天有,瞧把你吓成什么样子?”
“司鸿宸,打仗是你的事,干吗让我去杀人?”我呕得眼泪鼻涕,痛苦地说道。
“我想练练你的胆量。想当司鸿宸的妻子,没几分魄力怎么镇得住别人!这点小事就经受不住,往后遇到大战役,岂不是会吓得屁滚尿流?”
我气得无言以对。
他不再管我,兀自吃起饭来,吃得津津有味。
午饭后,他把我独自扔在家里,自己开车走了。早上的事件仿佛不屑一提,他已习惯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