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幕幕片段回放,楼家大院竹影萧萧,老旧的藤椅在风里摇摆。忽然的,我看见一名老佣人端着药盘子,正从容踏进楼祥镕的院子。似乎是余嫂,我多么希望是她啊!随着余嫂的进入,我终于看到了楼祥镕.楼祥镕躺在床榻上,头发枯白,灰黄的脸上正掠过死神翅膀的阴影。他颤颤地伸出干枯的双手,朝空中高举着,嘴里叫着楼家盛的名字……
这个落难的前清遗老,财利荣禄转头空,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搭上了儿子的性命,下场何其凄惨。
我们还在百年前飞速穿梭,远处是灰色的山峰,葑观小镇细雨飘散,一位老妇撑着油布伞,青石板路积了水洼。而她翘首的身影,被岁月定格在家族的朱漆门外。写着“司鸿宸”的牌位下,青烟袅袅,三枚玉珠安放在紫檀盒里。老妇嘴里喁喁念着,皱纹纵横的脸上布满泪水。
“母亲一定知道我死了。”司鸿宸忧伤地叹息。
老街车马拥挤,荷枪实弹的兵士,脂光粉艳的交际花……镜头在眼前一一掠过。最后,城外黄沙路上,一辆德国霍希车正疯狂地向前飞驰。这时,司鸿宸拥我更紧,我俩像晴天当空的一记响雷,直直地撞向霍希车。
火光冲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再度睁眼,我感觉到了疼。
是的,身体的疼痛,意味着我们终于着地了。
鼻尖是清凉而干净的空气,我四面眺望,群山连绵起伏,冰雪在慢慢融化,鹰击长空,发出高亢苍凉的叫声。
我兴奋得不能自己,大声喊道:“司鸿宸,我们真的回来了!”
司鸿宸目光炯炯,笑着说:“比想象中还要理想,韩宜笑,我们现在就在壊山一带。”
我心里一动,“虞纤纤就在此地?”
“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到达。蒙国兵人多,我们就两个人,绝对不能暴露。”他拉住我的手,“我们徒步走,天黑前赶到山脚下。”
太阳还未落山,我们终于摸到了一处孤屋。茅屋里除了几把生了锈的猎刀,破罐破碗,满地杂乱的茅草,其余什么都没有。这里随时会有野兽出没,慎重起见,我们决定上山过夜。
不久,我们爬上了山脊。穿过茂密的树林,远眺过去,通往蒙国的黄土大道清晰地展现。这里是最隐秘的地方,却能清楚地听到道上的马蹄声、车轱辘声。
我累得瘫倒在草地上。司鸿宸独自忙碌起来,披荆斩棘,不费多大功夫,一张结实的藤床横在半空。
天边第一颗星孤零零地升起,我和司鸿宸依偎在藤床上,树叶为被,彼此的体温温暖对方。遥遥几声狼的嚎叫,招引虎兽的嘶吼,夜晚的风冷得每一寸皮肤都发颤。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却相拥而眠,睡得深沉。
我们足足等了三天三夜。
时常会有蒙国兵马经过,他们趾高气扬地高声谈笑。进来的空手的多,回去的往往满载而归。蛣蜣族人也会出现,虽然没有蒙国兵整齐划一,却一路飞马匆匆。
偶然还会有褴褛的囚犯,他们都是本朝百姓,或许无法到达目的地。他们的苦难在这漫漫征途之中,即使死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每次看到这般景象,我的心不禁沉沉下坠,就有了一种绝望。
“为什么蒙国兵还在一拨又一拨地进入?虞纤纤遭此折腾,怕走不到这里了。”
司鸿宸也在沉思,断言道:“封骥掌权,靠的是与蒙国结盟。如今天下大定,蒙国国君、蛣蜣人都想分得一杯疆土。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绝对不会甘心让封骥坐享其成。封骥拿虞纤纤作为飨礼,实则是想讨好蒙国国君,他哪知道人家胃口大,几个小小的歌姬简直是杯水车薪。”
“虞纤纤……不知会怎么想?”我叹气道。
司鸿宸摸摸我的头发,笑说:“我倒猜出封骥在想什么,那个敖能让敌人闻风丧胆,而他怎么不能呢?”
“他在怀念你呢。”我也笑起来。
黄昏,落日融成红色,大地烈烈的一层金晕。一只秃鹫站在断裂岩上,发出声声哀鸣。我和司鸿宸闻声去看,就见对面一队兵卒走了过来,中间几名蒙脸女子拽着绳索,原来她们的手腕都被绑着,兵卒扯起绳索,她们就开始拼命挣扎。
“来了!”司鸿宸轻声道。
领头的校尉不急不缓地说着什么,几名兵卒上前,同时挥下手中的皮鞭,女子们发出凄厉的哀吼声。我不忍心看,又不得不去寻找虞纤纤的身影。她就被拴在最后,依然纤细的俏身材,一记抽打皮肉的迅猛响声,她踉跄了几步,死死地、倔强地忍住。
司鸿宸轻声怒骂了一句,捅捅我的肩膀。我会意,紧随着他,一路跟踪而去。
山连着山,似是永无尽头。队伍行进了大概半个时辰,已是近晚。队伍周折几转之后,通行到一处崖下裂缝,消融在了混沌黑暗中。
“这是断肠崖,看来今晚他们要去那里扎营。”司鸿宸判断道。
果然,等到我们审慎地探路而行,谷中已经点燃树枝,蒙国兵开始停下扎营。
天色很快变得漆黑,谷地里砌起火堆,不时火星四炸,隐隐带着乳肉的味道。除却燃烧声,营帐里面还有一股浪笑声,有女子在嘤嘤哭泣。仿佛是应了司鸿宸的猜测,突地传出一声尖叫,竟似狼嚎,惊得我气息短促。
外面已是一片笑闹声。接着,营帐里推出一个人,正是虞纤纤。她的衣袍半敞,露出累累伤痕。火光跳跃在她的脸上,几乎压住了所有的星光。而绝望和悲凉交融在一起,让我的心口阵阵寒冷。
那几名兵卒显然知道她的身份,开始嘲笑她。
“虞姬,普天之下,还真没第二个女子像你这般逍遥了。前者是裕王,接着是靖帝、太平侯,你这辈子究竟伺候过多少男人?说来听听,让大家乐一乐!”
“她还嫌不够,下一个可是我们的君王。这是个祸水,谁家惹上谁家遭殃,弟兄们,千万不要让她踏入蒙国一步!”
“今晚拿她祭天!替蒙国百姓除害!”
“跳一个,给咱弟兄们助助兴,或者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虞纤纤款步站到中央。夜风越来越大,几乎使她无法站稳。她抬眼望向天空,虚弱地笑了笑。
全王朝最出色的舞姬,此时扬袖踏歌在不歇的风中。
我偷眼看身畔的司鸿宸,他无声地望着,一脸凝重。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歌声,有一人曾死心塌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今时今刻,他也有悔意了吧?
众兵卒已是酒兴耳热,满嘴淫语。一名兵士狂笑着,扛起虞纤纤就进了营帐。司鸿宸朝我递个眼色,我俩绕过树丛,从营帐后面悄悄过去。
帐内,士兵整个身子压住虞纤纤。虞纤纤如同散了架子的木偶,无力地瘫在那里。司鸿宸挥下手里的猎刀,士兵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