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那人沉声问。
后面的人嚅嗫着说不出半句,我直接开口问道:“为什么没经过我的同意,把我家拆了?”
“你指的哪个地块?”
我报出我家的地址。那人做恍然状,“那地块都签了拆迁补偿协议,不是给你们安置临时房了吗?这些都是根据城市建设规划要求和政府批准的,是有真实性和合法性的。你要是不服,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诉,别有事没事跑这儿来捣乱!”
“我没签过字!”我说话阴阴的。
“你没签,你家人签过吧?”
“我妈还在康宁医院,她不会签!”
那人挑起眉头,大发脾气道:“康宁医院不就精神病医院吗?少拿这些吓唬人!瞧瞧你这身打扮,我倒觉得你是从康宁医院出来的!”说完,眼光依然盯在显示屏上,扬扬手示意我离开。
我怒火难挡,顺手抓起键盘,啪地使劲扔在办公桌上。那人吓得脸色大变,用手挡住电脑,指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职员大呼大叫:“快拨110报警!拆迁办来了个女疯子!”
没多久,我被闻讯赶来的警察带到了派出所。
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们把我的房子拆了,竟然还如此傲慢无礼!那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最初的温情也发生在那里。我满心苍凉而来,找不到落脚点,没有人来安慰我,只有无尽的失望和落寞。
到如今还被人唤作“疯子”,我想我真的快要疯了。
派出所有位老干警倒了杯热茶给我。水杯被我紧紧攥在手,而整颗心凉得像掉进了冰窟。纸杯破了,那位老干警帮我在外面套上个新的。
“姑娘家不要这么大火,毕竟这是法治社会。”老干警见我默然无声,便开始加以开导。
我仍是什么话都没有。
那个世界容不下我,而这个社会,我怕我落伍了。
我像个阴阳人,被两个世界排斥,却又不得不委屈求存。一路走来的沧桑和艰辛,无人知晓。
“你有认识的朋友或者亲戚吗?打个电话,叫他们保你出去。”老干警依然很耐心。
他们似乎快要下班了,走廊里传来愉悦的笑声。我面无表情地坐着,脑子里想不起什么人,也不想让熟人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我,或许我下一步会在收容所里度过这个无眠的寒夜?时间在流逝,走廊那里的笑声早已消失,只有空荡的办公室里老干警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我想起了一个人,而且很准确地报出了那人的名字。
“你认识顾俊颢?”老干警倒惊讶,“他早两年调到市局了。”
老干警在给顾俊颢打电话,我眼望着窗外的高楼,心想,那个叫顾俊颢的怕是早忘记我了。
顾俊颢出现,他换了便装,看过去很清爽的一个人。他一见我,略略有点惊讶,仍笑着打招呼道:“韩宜笑,又见面了。”
他帮我办了手续,带我离开了派出所。他开了辆灰色的别克凯越,我坐在后座,疲倦得想就此睡去。
顾俊颢从车镜里观察着我,并不追问,只是和颜悦色地说话:“我打听过了,你家那块属于原拆原造,两年后你就可以住进新房子了。目前居民多数安排在溪江区安置点,政府每月还有一定数额的补贴。我带你去那儿,兴许能碰上熟人,你就可以知道自己住的地方。”
车子一路前行,我睁着迷蒙的双眼望向道路两边。安洲城年年在变化,离家这么久,感觉它离我很遥远,很陌生。
我不由得一阵窒息,满心惶惑。
那个人,会在安洲城吗?
过了跨江大桥,溪江区就在眼前。这里已经不同于以往。广袤的丘陵地带已经被一幢幢高楼覆盖,散落的村庄已然不见,已经成了一片片废墟,几名拾荒者正背着蛇皮袋晃荡。冯大泉曾经振臂高呼自己的宏伟远景,此时的他,一定春风得意吧。
我合上眼睛,不去想。
车子到达安置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一片片两层楼的安置房栉比林立。我们在外面下了车,沿着小道走过去,小道两旁是几家临时店铺,一个胖胖的男人从杂货店里出来,正巧跟我们打了个正面。
“哎哟,这不是宜笑吗?多年不见,可是……回来了?”
我见是以前杂货店水老板,面露微笑,很客气地应了一声。水老板对我的态度显得惊讶,意味深长地朝顾俊颢笑笑,递上烟。顾俊颢摆摆手婉拒,顺便问起我的住处。
“这事田妈知道。”
水老板自然也热情起来,指点我们田妈所住的位置,临走前还笑着道:“宜笑,都是老街坊,想买啥只管来说!”
我们终于找到了田妈的住处。正看见田妈将一盆花从外面搬进屋里,风凉如水,拂过她花白的发际。一种酸涩,无声无息间蔓延全身。
“田妈。”
田妈闻声转过头,手中的花盆差点掉落。她凝睇了半晌,方喃喃道:“这孩子……一走没个人影。这会儿总算回来了!”
她拉我进屋,又忙着给顾俊颢倒茶。顾俊颢还是彬彬有礼地谢了,说:“我带韩宜笑过来,也想看看她住的房子怎样?”
“对对,看我老糊涂了。”田妈笑起来。她从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我,“先带你们去你家的房子,钥匙是居委会交给我保存。要是有什么刮风下雨的,我就过去看看。如今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安置给我家的临时房距离田妈家不远,楼下是车棚,我上了楼梯,打开铝合金门,里面是两室一厅设计,家具摆设如旧,仿若回到了原来的家。
我心里感动,叫了声“田妈”。田妈笑着解释道:“你家该拆的,该装的全在这儿,一样不少。晚上我给你搬条暖和的被子,你就可以睡了。等明天有太阳,把被橱里的东西全晒一晒。”
顾俊颢见我安顿尚可,便跟我告辞。我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小道。
“你回了安洲城,下一步怎么打算?”他关切地问。
“找个工作,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也是老实地回答。
他点了点头,“我帮你打听打听,一有消息马上告诉你。”接着要了我的手机号码,告辞而去。
回到田妈住处,田妈已经给我煎了荷包蛋,炒了两道菜,将饭碗端给我,要我坐下来慢慢吃。我贪婪地吃着,感觉从未有过的香甜。
田妈注视我好半晌,突然一声叹息,“宜笑,你比以前黑了,瘦了。”
我幽幽地问:“田妈,我是不是老了?”
田妈笑了,说:“你才二十几岁啊,怎说老了?田妈都快七十的人,还没说自己老呢。”
“老不老跟年龄无关,跟经历有关。有时候我反而羡慕我妈,脑子糊涂反而什么都忘记,人也变得简单些。”
“说起你妈,我正要告诉你,几个月前冯老板就断了你妈的医疗费,据说是这么些年他们拖不起这么多的费用。其实两年前政策下来,你妈她有一部分医保,不用他花费太多,他是扔下你妈不管了。幸亏拆房前政府发了补贴,你妈签了名,这些补贴就用在医药费上了。宜笑,你妈这病能指望六成好算不错了,有的人一辈子都呆在康宁医院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