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便真的安静下来。风声阵阵,松林倒影凌乱。天空空明澄澈,漫无边际的风吹得云霞片片,那洒下来的浅淡阳光,如蒸腾的云雾,缓慢覆盖在两人身上。
风过后,四下一片岑寂,山鸟停止了聒噪的声音。而他亦无语。我缓缓靠在他的身边,心境安泰,身体的倦意便如潮如水。
朦朦胧胧似是睡去了,眼前依然是战火纷飞的情景,身穿铁甲铁盔的司鸿宸气度不凡,他在敌阵奋力拼杀,剑气如虹。
一片长矛铿锵交织声中,他目光凌厉,声音如震雷,“我不会死的!我是裕王!裕王绝对不会死!”
我敛起眉头,心想,可你也是司鸿宸啊。我答应与你同死,就没想过苟且偷生。而你呢,你答应过我吗?
他突然安静了,凉滑的手指从我的颈脖划过,依稀感觉他吻了我,那片触觉,凉凉的,暖暖的。我仿佛听见他在低声呢喃道:“抱歉,韩宜笑,我只能把你一个人扔下。封骥已经包围了我们,我不想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如果还有机会,我会重头来过。再见吧,韩宜笑……”我挣扎着想张口说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眼睛被一片阴影笼罩,只看见那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正在渐渐远去……
“司鸿宸!”
终于,我大叫一声,醒了。
身边没了司鸿宸的影子,他的披氅盖在我的身上。
我下意识地摸过颈脖,脑子瞬息间一片空白!玉珠不见了,最后一枚玉珠不见了!
耳畔是密密的风声,喊杀声,联军黑色的战旗在树林间隐现。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还沉浸在梦境中:他吻了我,凉滑的手指从我颈脖划过。他说,再见吧,韩宜笑。
山涧突然传来宝马的嘶鸣声。
我蓦然发狂,拼命地朝山涧跑去。后面,一大批联军正包抄而至。
司鸿宸的人马出现在悬崖边,那一刻,我的呼吸,连带着绝望的那抹念头,停止了。
“司鸿宸!”
他没有回头,也许再也不能回头,人马往空中奋力一跃。
我的哭喊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在云雾里极速地化淡,消失。
“跳了!跳下去了!”
“裕王自尽了!我们赢了!”
山谷里一片欢呼声。
唯有我清楚地知道,他走了,真的抛下我了。
那****被押回皇城,关在原先囚禁靖帝的破院子里。
夜深,皇城早就宵禁。到处是鼓乐之声,暗夜里盏盏明灯绚丽夺目,满天空被映得通亮。这是个不眠之夜,这是个胜利之夜。王朝新符换旧符,对百姓不过如此,对再次当权的封叔就不一样了。先皇封逸谦已死,最大的敌人裕王被灭,这天下笃定是属于他的。
甚至,在外面看守的联军那里,也有划拳猜酒声,伴着一阵宫女染了倦意的嬉笑。
四更过半,外面方才万籁俱寂,连风吹过破窗的声音也没有,如死了一般。
我的心,更是死了。
我睁大了眼睛坐在那里,天光未明,夜凉如水,没有人听见我呜咽的声音,也不会有人看见我在流泪,只有自己感觉到,那颗心,冰冷冰冷的。
隐隐有声音无情地告诉我,那人利用你的玉珠走了,你跟他的过往,只是一梦。
我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宫灯摇晃,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屋门被打开。虞纤纤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化了很浓的妆,看过去醉眼蒙胧,斜靠在床边,长袖委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许看见我脸上来不及拭干的泪水,便浓稠似蜜地笑起来。
“怪哉,在我印象中,韩宜笑好像生来是不会哭的。可怜的女人,让我来安慰安慰你吧。”
一见她,我五内俱焚,冷眼看着她走近,抬手就甩给她一个耳光,“娼妇!”
虞纤纤自然也迅速地回敬了我一下,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因激愤过度,我几乎是疯狂地抓住她的衣襟,嘴里嘶吼着。虞纤纤揪住我的头发,大力将我推倒在地,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相互撕打着。随同虞纤纤进来的联军见状,奋力将我和虞纤纤分开。
我双手被反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直凛凛对着虞纤纤,恨不得一刀将她杀死。
虞纤纤稍微整理衣鬓,极其冷酷地一笑,说:“你如今应该清楚了,我跟随靖帝多年,就是为了伺机报复敖!对,我虞纤纤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他利用了我,以达到自己目的誓不罢休。靖帝恨他,我尤其恨!当有一天,也在这个院子,靖帝无意提起后宫有秘道,只是宫变时措手不及被抓,不然他与我早就双宿双飞,我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她凑近我,双目凌厉如刀,明知我痛处所在,仍深深地刺进去,“这一天终于到了,你接纳了我,还说服了他。感谢你韩宜笑,你给了我报仇的机会。作为报答,我曾经几次三番暗示过你,那个夜半敲击声,其实是在打开地道之门。为了不引起你们的怀疑,那个老宫人给自己刻石碑,只是我用的障眼法。老鼠从地道里钻出来,差点坏了我的大事,可你们还是轻易地相信我了。哈哈,韩宜笑,我在宫里干得游刃有余,还真的是拜你所赐!”
真相昭然若揭,我阖起了眼睛。紧接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虚脱扑天盖地而来,我颤抖了一下,突然无声地笑了。
“你真的开心吗?你和封叔里应外合除掉裕王,只是发泄你私下的仇恨。事情真如你所愿了,你真的开心吗?你原本那么爱裕王,后来又被靖帝所爱,你爱的和爱你的都不在了,你现在成为封叔的女人,他会真心待你吗?虞纤纤,你比我可怜多了,你在这世上其实什么都不是!”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连声音也是沉沉的。这番话挑动了虞纤纤的情绪,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试试,究竟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我这就让你随我的路子走,从这个院子,再去深山那个鬼屋,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裕王不存在了,你便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你,你就在那里熬着,慢慢消失吧!”
说完,拂袖而去,转身间眼波掠过阴暗。我只见一道水光从她眼中溢出,飞溅在空中。
虞纤纤走了,屋内就静悄悄的,窗外风声呜咽,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果然没多久,在冬日第一场小雪来临之前,我被转移到郊外深山那个破落的荒屋。
温暖,希冀,渴念,记忆……在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抽离。我行尸走肉地过着,等待命运之手将我的生命终结。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大雪封了山,连看守的联军也耐不住寒冷,跑去皇城过年了。这深山,真的只剩下我一缕孤魂。
我用干硬的麦馒头充饥,用树叶枯草填充温度。当茅屋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像个野人在山上寻觅食物,摘采野果……总是以为自己迟早会死,总是机械地、本能地一天天度过。
然而,当积雪消融,春天悄然来临,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还活着。
我做了个风筝。当风筝扶摇直上,飞向空茫的天际,我睁着迷茫的双眼往前走。山的那头出现一个灰色的点,正缓慢地朝这边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