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臣果然松了口气,连声称颂,起身一躬便布置去了。
才过两天,裕王绶印的批书下到殿内。如我所愿,我成了庶人。
也许是我主动请辞,司鸿宸网开一面,允我继续待在宫中。其实他也知道,我真的没地方可去。
我却兀自怔忡着,满心茫然。
皇宫那么大,我们望不到对方的身影。我们总是这样相隔,爱的时候,恨的时候。命运的手捉弄我们的机缘,让我们一再错肩。我叹息着,回顾自己的那一段过失,是为了他。
可是,他看不到。
朝局很快稳定了下来,皇宫也是平静无波。我的自由并未遭限制,反而感觉清闲,清闲得近乎于清寒。
司鸿宸居住的宫殿,隐隐传来幽细的笙歌。华筵醉颜酡,花月香满路,裕王的日子就是这样罢了。
这天,有宫人进来,直言虞纤纤想见我。
我差点忘记这个人了,一时惊讶住,不由问道:“她不是出宫陪伴靖帝去了吗?”
“靖帝病重,来日不多了。”
眼前浮现那张美丽的脸,我虽然日子不好过,但此时也不免心生怜悯,“裕王知道吗?”
“虞姬先禀奏裕王,裕王允了。”
我不禁连连点头,是啊,我现今的身份是庶人,这事先要先经过司鸿宸的同意,我才能去见虞纤纤。他这么爽快地答应,说明对虞纤纤还是留有情分的。
郊外山区炊烟绝迹的地方,两间草庐在半山腰兀现。草庐周围用旧篱笆围着,粗糙的竹丝已褪去颜色,屋顶上的瓦片因风雨松散着,大有随时塌落的颓象。
这就是靖帝被囚的地方。
屋内卷起一股森森阴风,靖帝躺在那里,发出渺茫的叫嚷声和古怪的喘息声。我不敢过去看,只望见他两鬓满霜,完全暮年老人的神态。
正如历史记载,靖帝确实是被囚死的。囚死他的人是谁?裕王?太平侯?已经无关紧要。站在生死决战边缘的两个人,早把这个昔日的皇帝遗忘了。
阳光映在虞纤纤芙蓉初绽般娇嫩的脸上,胭脂褪尽,艳色依然耀眼。我们相对而望,隔着如烟缥缈的往事,我竟多了一份喟叹关切。
虞纤纤款步走到了面前,慢慢地跪了下来,声音透着悲凉,“四年了,我已是近晚的残晖,此生会以灰暗作结。你救救我吧,我不愿陪葬,让我做你的奴,做你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我上前将她扶起,戚戚道:“你终是怕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下,“怕极了……”
我默默看着她,不断涌起心酸。不是不兔死狐悲的,我和她斗过,难分胜负,到头来才发现我俩都输了。
我苦涩地笑了笑,“怎么救你?你看看我,庶人一个。”
“你是为了他,他也是迫不得已,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一惊,不由问她:“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虞纤纤的身子在瑟瑟微颤,手心发凉,眼里又多了一丝幽怨,“当我听说裕王重新将你接入皇宫,我明白了,他的心里只有唯一的一个女人,那就是你。别的女人在他眼里,只是过往云烟。我的情感已经随靖帝而去,心无旁骛,所以会真诚地提醒你这些,你要珍惜。”
我不禁大恸,泪水蒙住了双眼。
连作为局外人的虞纤纤,都猜透了司鸿宸的心思,我还有什么好悲伤的?他心里固有我,我心里装着他,已经足够。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耐心等待那场生死战役的到来。我与虞纤纤化干戈为玉帛,能够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心里也是喜悦的。
“下雪了!”
靖帝几声尖嚎突然响起。秋日明媚天,怎会下雨?我皱着眉头听,寒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虞纤纤情知不妙,毫不犹豫地上前,将靖帝翻转过来。
这回我彻底看清靖帝的脸了,青白相交,惨淡成一片。他伸着干柴般僵硬的手,十指鹰爪似的朝虞纤纤虚抓着,那样的力道连骨节都发白。虞纤纤蹲了下去,捧住他的头。靖帝喉管里发出的古怪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手伸在半空停滞了,瞬间又颓然落下。
虞纤纤脸色苍白,她踉跄后退,被门槛绊了一绊,软软地坐在地上。
几名看守的宫人闻声而入,探了探靖帝的气息,面无表情地用白布将他全身覆盖住。
虞纤纤目光有点呆滞,唇片抖动半晌,才发出一声哀哭。
“他死了……靖帝死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惊出一身冷汗。
我将虞纤纤接回了皇宫。
当然,这一切须经司鸿宸批准。他起初不同意,宫人传下王令时候,我变得迫不及待,连夜写了一篇奏文,字字情真意切,请求他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给虞纤纤一条生路。写到最后,连自己都被感动得哭起来。
司鸿宸最终允了,我知道他是考虑再三的,还是满心欢喜。
我和他虽不见面,彼此的信息却以这样的方式传递。他这样心肠硬的人,却被我的文字感动,他真的变得有点慈悲了。
虞纤纤住在我的宫里。她诚心报恩,将我的生活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多年陪在靖帝身边,她由一名舞姬蜕变成一名干练果断的女人,怪不得靖帝这么依赖她。我和她日夜相处,关系越来越融洽。
临近决战大概三个月的时候,皇城又有了小小的骚动。一些达官贵胄生怕战争打到自己头上,纷纷搬迁去外地,单等战争结束静观时局再回来。朝中平稳下来后,不少文臣僚将开始倾向裕王,决意誓死捍卫新王朝。他们阻拦那些达官贵胄的迁移,以防搅乱民心。
双方于是起了冲突,又传闻说为此闹出人命。司鸿宸亲自前去劝说,一阵忙碌不堪,宫里的事又顾不上了。
以前我还是裕王夫人的时候,宫里的要事由我掌管,司鸿宸倒也轻松。如今我不能出面,司鸿宸绞尽脑汁,听从一名内侍的劝告,决定在宫里招几名女官。
可是,短时间内怎么招来有才干的女官呢?
内侍识得虞纤纤,指名道姓举荐给司鸿宸,司鸿宸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
女官也是裕王的女人。虞纤纤的身份特殊,按那时的惯例,她自然也是。可是司鸿宸不知顾忌到什么,避之不见。我听说后,很替虞纤纤高兴,觉得她最胜任这项工作,非常之时,理应放弃前嫌,以解宫里燃眉之急。
谁知,刚提起此事,虞纤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不行!”她几乎是害怕地说,“夫人恩典奴婢领了。奴婢是个不祥的女人,夫人收留奴婢,奴婢已经感恩戴德,只求对夫人无丝毫伤害。”
我反而乐了,安慰道:“也就这么些日子,你别想得太多。快点去吧,帮裕王等于帮我,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虞纤纤踌躇了良久,才勉勉强强随内侍走了。
皇后宫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夜深三下更鼓,这样的夜愈发静了。烛影明灭,熏烟升起,是我临睡起的习惯。我蜷缩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与外界的风风雨雨毫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