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殿一片称诺声,竟无一人表示异议。
接下去,就是依法度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一连串的人名从司礼大臣的嘴里流出,繁缛重复的跪拜礼仪,搞得我头昏脑胀。我的腿早就麻了,额头也被累累珠簪压得血液凝滞一般。我忍不住抬起头,看殿中圆顶上龙云交缠,金姿宝相,每一个都含如意万年的寓意,璀璨繁丽得像个巨大的花冠扣在头顶。
我的目光转到台阶下,能够一眼看见位列其中的司鸿宸。他总是罩甲鲜明、战盔银亮,像个战神傲立在群臣之间。还没轮到他受封,最高爵位的总是留在最后。他貌似安静,眼里的雾霭诡异地游离飘散,似乎他在期待什么,又像是紧张?疑惑?
这一刹那,有两个字在我心底最隐秘处突地冒出,惊悸如打雷,在我脑中轰地炸开。我不能再想,恰恰这个时候,司礼大臣终于念出了司鸿宸的名字。
“车骑将军敖平定内乱,破除乱党,扶持新皇有功,爵加三级,封裕王,另赐良田万顷,封户一千。”
裕王……
我断续吐息,却出不了声。低头时,司鸿宸缓慢走了过来。他眼里迷离的雾霭已飘散,不自觉地勾起淡淡的笑意。
这样庄重的意境,终究是掩不住的一缕释然,与得意。
一道诏书宣读完毕,所有的人都回过神,唯独我的半个魂儿飞上了云九天。
多少人事险难,到底是挺过来了。原来,他就是裕王。
步步精心得来的一切屈辱、生死、荣宠,原是因为那两个字啊!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无声地、不断地问着自己,同样质问眼前的司鸿宸。他并未抬眼看我,连一眼都没有,从容地跪谢一切封赏行爵。下去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的。
满殿嗡嗡哄哄的道贺声。
“宜笑,你脸色不好,怎么啦?”
我惶惶然地再度抬眼,身边的封逸谦正关切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吃力地微启唇片,唇齿间就似含着一块铁,声音抵在咽喉。
“快结束了吧?”
封逸谦带着我出了正殿,一直上了步辇都是平静的。
“我依然相信权势能征服天下,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封敖的爵位,是封叔的意思。他无非是想以外象迷惑众人,来表示他的识才、宽宏大度,那我就遂他的意。一山不能容二虎,这样彼此牵制对方,对我们反倒有利,我们日子就过得平安了。宜笑,你说是不是?”
他见我不吭声,继续说道:“国事都交给封叔处置也无妨,皇印在我手里,那些大臣察言观色惯了,哪敢不需请命与我?希望一切都顺利,君臣戮力同心,一统天下才是。”
说罢一拍手,宫人们落了步辇,我恍惚抬眼,方发觉已到寝殿。
待褪去厚重的礼服,妆洗完毕,侍婢们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寝殿里就剩下我和封逸谦二人。封逸谦见我不言不语地坐在床榻上,自己也坐下,面对着我,握住我的手笑道:“当了皇后,怎么变傻了?”
我忽地一叹,幽幽问他:“为什么叫裕王?为什么?”
封逸谦感觉滑稽,嗤一声笑了,“裕王只是个封号而已。”
“你可以用别的封号,为什么用这个?”我固执道。
封逸谦耐了性子,解释道:“裕,衣物丰饶也。天地裕与万物。只要百姓富裕了,新朝才会显示勃勃生机,才会强大坚固,对吗?”
我哑口无言,慢慢转头,望向窗外春花烂漫。
颁布的谕旨如离弦的箭,绝无追悔。司鸿宸铁定是裕王了。
金缕玉衣的主人。
以后的日子,司鸿宸会以怎样的心态对待这个封号?
能够私造金缕玉衣的人,要么富可敌国,要么权倾天下。掌控在司鸿宸手里的,十有八九是权吧?
回想起三天前他跟我说的那些话,不觉教人不寒而栗。若干时间过后,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袁放已死,金缕玉衣的秘密,只剩下我和司鸿宸两个人知道。而这个时候,我宁愿不要知道,也不愿去在意裕王这两个字。可是这两字在我心底深处根深蒂固,我已无法自拔。
那一夜,我又一次失眠了。
第二****经得封逸谦的允许,去了皇宫深处的囚宫。
靖帝就被囚在那里。陪他囚禁在那里的,除了懿妃,还有虞纤纤。
我是去看望懿妃的。另一方面,很想跟虞纤纤说说话。
说是囚宫,也是普通的三进院子。高大的砖墙隔断了里面与外面的联系,当然周围布满了驻岗的铁甲兵士,戒备森严,连个苍蝇都很难飞入。
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里却冰冷如深冬,连空气都似乎被冷气凝固了。我进去时,脚步放得很轻缓,长风卷过满地的碎叶,梭梭地响着。水池上的水很浅,很混,上面飘浮几枚落叶。没有鲜花,只有衰草,和凌厉的风。这样萧条破败的景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黄粱一梦,水月镜花。
此时懿妃珊珊地迎上前来。身形如同从沉水中缓慢浮上,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清晰。我望定她,心中莫名地收紧了。
懿妃只是普通的衣装,宛若村妇,昏黄的微光抹在脸上,皱纹叉横密布。她福身一礼,道:“皇后。”
我的心口仿佛有什么崩落,就散了一地。
曾经那么优雅的女人啊!
我湿了眼睛,哽咽道:“娘娘可好?”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无所谓好不好的,我本来就是伺候靖帝的。如今能够陪他,也算是我有造化。”
想起在太庙,她面对女娲塑像虔诚的样子,我由衷地说:“愿神灵保佑您。”
“神灵会惩罚我的。”懿妃突然说道。
她指的定是指认封逸谦的事,我连忙安慰她,“梁汉王朝灭亡,已是大势所趋。娘娘不要责怪自己,你是为了保住靖帝的性命,按理说,他应该感激你才对。封骥和敖,他们本意就是借袁放这把刀杀了靖帝,后来敖答应了您的条件,决意不杀靖帝。为此两个人产生争执,最后封骥不得不听任与他。”
懿妃微微地摇头,垂眼轻叹一声,“无论怎样,我虽在囚宫,靖帝不会见我的。”
“我这就带您去里院。”我声音柔软,牵住她的手。
偏偏这时虞纤纤出现了。
“老妖妇,死了心吧,靖帝不会见你的!”
虞纤纤还是那身宫宴上的锦绣华服,她瘦了,那腰际上绣蝴蝶空荡荡飘出,脚下的裙边有点凌乱,沿着布满青苔的砖石铺开。这样华美的装束,却掩不住睚眦欲裂的狠刹,桃花眼盯住懿妃,闪着凶光。
“老妖妇,别忘了,你是死了第一个丈夫的,靖帝可怜你才收留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东西!你还苟且偷生干什么?快滚,烧水扫地去!你就配干些肮脏活!”
懿妃有点呆滞,眼中有泪光逐渐蔓延,滴落在苍白的面颊上。她松开了我的手,慢慢地离开,纸人似的一缕魂。
“虞纤纤,你真像泼妇!”我不忍心,冲着虞纤纤骂道。
虞纤纤不理会我的皇后身份,不行礼,不垂首。她骄傲地站在我的面前,仿佛她还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名妓,而我还是被冷落后院的卫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