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出了点交通意外。
准确说,是老彭带的学生出了交通事故。他带的这批学生里有一个耳朵背的小马,也不知道这人体检时是怎么蒙混过关的。老彭是前一天刚发现的,他坐在副驾上跟小马说话,小马却听不到。他又刻意试验了几次,还是那样。他问小马:“你是不是耳朵有点问题?”
小马可能是害怕老徐告发他,就矢口否认,说是因为路上噪音大,才没听见老徐跟他说话。
他们练车的路段有一个直角左拐弯,没有红绿灯。车上一共四名学生,老徐一般每天争取让每个学生都能过一遍那个直角弯。今天轮到小马开直角弯那段的时候,他居然跟左边开过来的一辆拉苹果的大货车撞上了。老徐坐在副驾上一直高度注意路况,脚放在刹车上,一旦发现情况也好立即踩下刹车,一般没什么问题。可那小马本来就技术不熟练,心里太紧张,最主要是耳朵有点背,开到路口时,老徐看对面有车,就让他停下等一等再过,小马没听见,就跟那辆大货车接吻了。
老徐当教练以来从没出过事,是驾校公认的年龄最大、最负责任、技术最过硬、教学最有手段的教练,所以当驾校接到电话时都不相信是老徐的车出了事,到现场去确认一下,才不得不相信的确是老徐。
车后座上的三人都没事,前面的小马和老徐有点事,都送去了医院。小马经过简单处理也没事,最后就剩下老徐鼻梁骨断裂需要住院手术,上支架复位。手术倒不大,小手术,但前面一系列的检查、后面几天的消炎,加起来没有一星期出不了院。
谁来照顾老徐?徐言言自从开店就没雇过服务员,一个人又当老板又当员工,人要是走了,店就得关门歇业。安平自从干上买卖,知道的第一个道理就是:每天一开店门,钱就哗哗地在往外流淌。就算你不开灯不用空调不用水,房租也每分每秒都在哗哗往外淌。所以她不赞成徐言言关门,干脆就两人分工,一人一天往医院跑。徐言言去的时候,她暂时帮徐言言看店;她去医院的时候,由服务员看店。
实际上后面那几天没什么事,就是每天打打吊瓶消炎。老徐对安平说:“不用来了,我又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
安平说:“有人说说话,也能解解闷。这医院,没病的人进来都能熬出病来。”
其实老徐也愿意跟安平多接触接触。几天医院住下来,老徐鼻子没事了,和安平之间的感情却巩固了许多。出院那天是徐言言在医院,安平很时尚地买了一束花也去了,三人打了个车一起回到徐家。安平动手给父女俩做了一顿手擀面,说:“上轿的饺子下轿的面,这个面一定得吃。”
安平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吃完饭给他俩把屋子收拾了一下,重点把徐言言的衣柜彻底翻腾了一遍,边翻腾边批评她:“看你在外面打扮得光光鲜鲜,住的地方却像狗窝一样。”
徐言言仰躺在床上翻一本杂志,说:“你怎么把自己搞得像我妈似的。”
安平说:“你还别说,我挺喜欢你这丫头的。”
徐言言说:“那你就跟老徐把手续办了,这丫头就归你了。”
安平打徐言言腿一下:“瞎说什么呢!拿老年人取笑,太不懂得敬老爱老了。”
徐言言说:“老年人该有黄昏恋也得有啊!我分析过了,你和老徐挺般配的。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像你这么实诚、多少还有点傻气的中老年妇女,怎么维持和一个身家过亿的商界精英的婚姻?根本维持不了。你就该找老徐这样一个男人,老实本分,有责任心。你看吧啊,老徐当兵出身,道德品质那是没说的;老徐长得也还可以吧?他当兵那时候,可是当过国旗护卫队队员的;老徐是个特正派的男人,我十二的时候他就和我妈离了,这么多年,对待再婚的问题,他是严格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找不到合适的,哪怕孤老终生都不拿婚姻开玩笑。这样的男人,我可跟你说啊,可遇不可求的!”
“你把老徐夸得像朵花,怎么我越听越觉得我配不上你们家老徐呢?”安平说。
“当然了,你也有你的优点。比如说,你虽然有时候冒点傻气,但关键时候能把握住自己人生的大方向。离婚、开店,这都是证明;再比如说,虽然你不会温柔那一套,总喜欢把我爱你说成我恨你,但只要愿意了解你的人,都不否认你有一颗善良的金子般的心;再比如说,这也是最重要的,你很贤妻良母。你会做饭,会整理衣柜。我的天哪,快点搬来吧,以后不仅这个丫头片子是你的了,她的衣柜也交给你了!收获太大了你!”
安平是个直肠子,让徐言言这么一夸,感动得当场飙泪。
“生命短暂,不应该浪费时间流眼泪。”徐言言把纸巾盒拿到床那头给她,“要不这样,我替你们掌握一下发展进度。作为人生中第二次婚姻的当事人,你们肯定都希望尽可能地严谨、庄重、深思熟虑。我觉得你们可以正式开始交往,至于领证,哪一天觉得水到渠成了再去领。我这个安排合理吧,人性吧?主要是这样一来,你们俩人都没有压力,顺其自然地放松交往才能结出最甜美的苹果。”
“果实,不是苹果。”安平纠正徐言言。
“我就喜欢说苹果。”
安平正式进入她人生中的第二春。她和老徐父女俩像亲戚一样频繁走动,这个周末老徐父女俩到她家吃饭,下个周末就到老徐家吃饭。不久徐言言就退出了,声称三人游戏不好玩。
除了齐桂花、老彭,戈美丽是第三个知道老徐的人。老徐第二次去安平家,就让戈美丽给撞见了。那天高禾汉约戈美丽看电影。他有新世纪影城的贵宾卡,持卡可随时看任何一部电影,因此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看场电影。戈美丽带加戈去敲安平的门,打算暂时把加戈寄存给安平,门敲开了,老徐站在里面,很大方地说:“安平的店开业时咱们见过,你们是戈美丽和安加戈吧?”
这时候安平戴着塑胶手套过来了,戈美丽站在门外没进去,说:“姐,替我带会加戈,九点半就回来了。”
戈美丽根本没心思看电影,终于憋不住了,悄悄趴在高禾汉耳朵上说:“刚才我看到安平隔壁店那女孩她爸在安平家里,两人好像是刚吃过饭,安平在洗碗,那男的开的门,很有点男主人的架势。”
高禾汉说:“回头再观察观察,帮你这大姑姐把把关。”
他们看的是七点场,散场是九点,高禾汉问:“喝会茶去?”
戈美丽说:“不喝了,我得赶紧回去把关。要不你跟我一块?”
高禾汉也挺感兴趣,便欣然前往。他们到的时候老徐还没走,正跟加戈玩拼图。加戈让安平拿钥匙打开门,把他认为不错的玩具搬过来一大堆。高禾汉后备箱里总是备着好酒好茶,带了一盒茶上去当见面礼,安平烧了开水冲好茶,两个男人边喝边聊,戈美丽和安平就带着加戈上阁楼去说悄悄话。
安平把认识老徐的过程约略说了一遍,从她乔装打扮盯梢老彭偶然走进徐言言店里开始。把戈美丽听得都愣了,说:“这么有传奇色彩的罗曼史啊!老彭知道不?”
安平说:“知道了,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前婆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前两天给我店里送了个摆件,临走时提了几句这事。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祝福呗。应该是巴不得我赶紧找,他好把巫红豆堂而皇之地请进门。巫红豆那种现代版女孩子,麻烦不解决利索了,她是不肯进门的。都说巫红豆华丽转身一骑绝尘,屁,其实就在老家待产呢。”
“如今这些女孩子,控制欲都很强,又不跟你吵吵闹闹地争。这叫以退为进,高明啊,我们哪里是对手。你和老徐,打算什么时候办?”
“还没想呢。先这么交往着吧。我这年龄了,伤不起啦。”
彭湃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他问安平:“你喜欢那驾校教练吗?”
安平说:“我们这岁数了,你以为像你们小青年,成天爱呀恨的?在一块说得来、高兴,就这么回事。”
彭湃说:“从理性上说,我当然希望你回家去,跟我爸和好。当然,和好如初不太可能,但你们并没彼此厌恶到面目可憎的地步吧?我给你分析一下像我爸那种中年成功男人的处境和心理。首先,他们其实远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坚强、挥洒自如,相反,他们敏感而脆弱。这可不是我自己乱说的,而是心理学家的一致看法;其次,他们怕变老,变得毫无吸引力。妈,你们别整天光觉得只有女人怕变老,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女人老了大不了不出门,在家围着锅台转,男人要在世界上打拼的,一个毫无吸引力的男人,怎么有信心打败对手?还有,就是第三啦,他们怕自己逐日变得漠然、麻木。综上三种因素,像我爸那种男人,有点什么额外的情感之事,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安平说:“真不愧是姓彭的。要是我没听错的话,你在游说我放弃老徐,重新回到你爸身边吧?你觉得可能吗?那巫红豆身怀六甲正眼巴巴地渴望上位呢!再说了,你听过一句话吗,能被抢走的爱人不是什么好爱人,你爸就属于这种很容易被抢走的爱人!跟你说啊,你妈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想吃肉,自己买,永远不跟别人抢!”
彭湃说:“妈,您说快板呢?得!只要您自己愿意,怎么着都行,年轻人不能干涉老年人的黄昏恋。像您这样的,能有人喜欢,也不容易。”
安平一巴掌打上去:“什么话?你妈在你眼里就这形象?你由衷地给我个祝福会死吗?”
彭湃笑着讨饶:“好好我不对,我错了。我还是应该选择包容一点,面对严酷的现实。”
“怎么严酷了?哦,我要开始新生活,就是严酷的现实?”
“不是那意思啊。您要开始新生活这一丁点错都没有,看开一切,活在当下,这是生活的真谛!我说的严酷,指的是我又要有一个爸了,将来得多赡养一个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