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她心一虚,想起前日为孛罗帖木儿所掳一事,微微红了脸,他移开视线,不以为然道:“义父一味忍让,只是让这些人变本加厉。对付这些反复无常的小人,就要施以铁腕,不能姑息。”说着搭在桌沿上的左拳越收越紧,发出咯咯的声音,见明珠愣愣的瞧着自己,问:“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明珠含笑摇摇头,道:“我以前可从未发现你这般好战?”她忽略他半个汉人身份,从小受的歧视,在白莲教接受的那些教育,这些足以使他性格产生一些扭曲,只是他本性淳厚,遮盖着些罢了。
王保保又恢复那一脉温和神情,拿跟小孩儿说话的语气道:“怎么,吓到你了?我也不喜随便动武,但是我需得让人知道我的忍耐是有底限的。”灯影之下,见她发间一只金玉梅花簪上缀着的两三珠子在白皙的侧脸上投下剪影,轻轻摇动,心尖一动,便不着痕迹的偏过头,摆弄桌上的雨过天青茶杯,道:“前日里咱们成亲太子送来的那支点翠卷荷镶嵌北珠的如意簪,你带着应当好看,怎么今儿不见你戴?”
明珠抬手理了理鬓发,凝眉似乎在斟酌用句,想来也真是奇怪,今日爹爹的话里话外,却是要她委婉的给王保保提个醒儿,什么醒儿呢?再说他自己就不能说了么?还是他们父子间也有裂痕?“保保哥,爹爹不喜参与党争,他说军人便就是军人,要守本分,也让我劝你别沉溺其中,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渣子的地方。”王保保干笑道:“放心吧,我总不至这样糊涂,就荒废了点兵破阵的修习。”
明珠听他说完,似乎要辩解一般:“爹爹也是为了腾出手去收拾关东的残局。”王保保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说的是……只怕想收拾关东的却不止义父一个人吧。”明珠讶然,又听他道:“你休息吧,我去书房看书,”沉吟半晌又道:“说不定要远行了,你有个准备,别临了乱了阵脚。”
明珠点点头,却听珠帘撩动,浅樱拎着提盒走了进来,施了礼道:“姑爷哪儿去?老爷房里的丫鬟刚送了些酒酿羊乳酪,说是给姑爷和小姐尝尝。”王保保扫了眼她手中的嵌多子多福图的提盒,哑然失笑:义父真是个老小孩,他们根本不住一块儿,再多的补药、再好的兆头也没什么用吧。
想是这样想,总不能再驳他老人家心意,便回转身走回桌边坐下。浅樱这才笑着盛了两碗乳酪,先递了碗给王保保,又递给明珠。明珠伸出一双玉白小手接了,拿调羹吃了一勺,红唇上沾了一星乳酪,王保保突然萌生一个念头:义父总让她这么补着,只怕一次,也极有可能中吧。
明珠又吃了一勺,见王保保只是端着碗瞧她,目光闪烁不定,笑道:“保保哥,你怎么不吃呢?”王保保将那一只细瓷小碗推到她面前,莫名其妙道:“我闻不惯这酒气,瞧你喜欢吃,便多补补吧。”说罢站起身远去。
明珠刚想开口,他已然跨出几大步,目送他宽阔的背影转出了垂花门,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乳酪,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了,给你吃的还讨不了好了?”好在那乳酪味道极好,她统统吃干净,便有人上来收拾。
浅樱过来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婢子服侍您歇着吧。”明珠突然没头脑的问:“你说云楚现在在想什么?”浅樱讶然,又见她失落道:“只盼那一日迟些到来……”浅樱笑笑,服侍她洗漱,卸了首饰,歇下之后才离去了。
六月,察罕铁穆耳从陕西到洛阳,召集众将,大军分五路并进,其亲率铁骑从孟津渡黄河,进山东。七月占冠周东昌,八月进盐河,遣王保保、阎思东、关保、虎林赤率兵五万攻东平,降王士城,降田丰。旬月之间,只剩益都、吕州两座孤城。朝廷屡屡派人嘉奖。察罕铁穆耳之名瞬间响彻全国上下。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江浙,当时正居平江的张士诚心中虽感隐忧,却更为豪奢,加紧搜刮各地奇珍。平江西方的帅府极尽奢华,顺着蜿蜒的曲廊,假山林立,彩绸招展。一条支流从府邸横穿,在院子西南角扩大成一方湖泊,湖中碧波荡漾,春雨淅沥沥,飘洒在湖面,又晕开一圈涟漪。
极其珊饰,湖中两三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正架舟楫采莲戏水,清润的歌喉吟唱《寻香采芳曲》。引得湖心一艘画舫上一人推开格窗来看,却是一个年方三十的中年男子,着宋锦广袖衫,上绣云雁纹路,发上一只犀角簪,喟叹一声,面上隐约可探见一丝忧怀,半晌又收回目光去。
这画舫洙金玉翠,通体以沉檀为之。两翼格栅上饰着的绫罗帘子满布玉梅雪柳,落下的桅帆也是拿上用的云锦所制。白狐本端坐着,素手在紫檀木小几上轻叩,似是漫不经心,在在座的各位听来,却是杜牧那首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那锦衣男子又是一叹,他正是张士诚的胞弟,江浙大都督张士信,他抬眼望向白狐道:“邢夫人女中豪杰,士信钦服。”白狐在座上一揖,道:“张大人过奖,量民妇区区布衣,能算的上什么豪杰,只能看着我中华大好河山沦入胡虏之手,空自嗟叹罢了。”
张士信苦笑一声,一女子都尚且怀此忧国忧民之志,可兄长呢?欧阳东俊道:“大都督,眼下不是伤怀之时,察罕铁穆耳势如破竹,咱们必得想个对策的是。”
张士信干笑一声:“我曾数次同大哥讲起,应劝课农桑,以图西进,可大哥却尽数听不见去。我这个做弟弟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刑尔东沉吟不语,这温柔乡想必已成英雄冢,况张士诚半生贫苦,骤然一松,便再绷不紧这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