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的时候,各事齐备,九通大炮,鼓乐齐鸣,请柩出堂,夫人以下,合家号哭。有仆妇先将夫人、紫云硬扯上车,着人伴定,宝林、姨娘、李夫人、金铃、银屏、红鸾、翠凤、瑶珍、绿云,都到大厅旁边,车到里面,坐车的上车,坐轿的坐轿,还有许多女客相送,不及细载。也有在半路候关的,也有在许府同走的。李公、墨卿、莲波、松筠、松蕃、松勇、桂伯华、张山人、云竹林这班至亲好友,都同许公、又庵在门外伺候。其余送的,车填马塞,也数不清。有两个老人家抱住小公子绍萱,乳娘坐车,随在一旁。文卿哭得昏头搭脑,只得用两个家丁厅右搀扶,他垂着头,拖着丧杖,一步步颠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就瘫倒在地。少刻又是九炮,灵柩出门,六十四名抬夫,上了龙头凤尾的大杠,执事纷纷开路,头导抬着铭旌亭子,冲天般招摇而来。走了没多几步,前导停住,家人来报,宜政王设祭,就在面前。许公父子领着小公子。忙向前来,家丁牵过马来,三人上马,在执事里倒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前边,见搭了一个布篷,摆着一张祭桌,旁边高着十几层黄垫子,宜政王盘腿坐在上边,见了许公进来,连忙起身立定。许公抢步上前叩谢,宜政王笑嘻嘻的一把扯住。文卿等也磕了头,宜政王着实优礼。许公道:“小媳早丧,劳动王驾,愚父子何以克当!”宜政王笑道:“彼此通家,何须过逊?”许公道:“断不敢劳尊,以重死者的罪戾。”宜政王笑道:“令媳本是天人,从前我们就爱敬。况今日既归天界,我辈凡人,理当叩拜。”许公又叩头跪止,宜政王立意不行。许公只得吩咐掩锣息鼓,止了乐声,浩浩荡荡的过去。到了灵柩就停住,有王府官员设好祭桌,宜政王亲自上香奠酒,还要下拜,许公父子万不敢当,就着长史代礼,许公、文卿还礼,又到宜政王面前叩谢。文卿亲手抱了小公子谢恩,宜政王倒细细看了一看,又摩弄了一番,对文卿道:“好个孩子!做得个承袭之人,尊夫人得此,可无憾矣!”许公、文卿齐声道:“全是主子的天恩,王驾的福庇。”许公就要请起,宜政王定要候灵柩过来,才肯起身。许公拗他不过,只得吩咐快些走动。六十四名抬夫,飞也似的抬了过去。许公父子送了王驾,又领着小公子在柩前慢走。一路祭奠,多不要言,凡是王公侯伯,国戚皇亲,至亲好友,许公亲自去谢,余外官员,就单是文卿弟兄还礼。大殡就这么直过。无如人太多了,也耽搁了好半日。到将晚,才绕出城,点起灯火,照耀生辉。有一对执事夹一对高灯,幸喜坟墓不远,一刻就到了。坟上搭了几十座篷,石人石马,排列满地,碑台华表,高耸接天,将灵柩供在中间篷里,上面凿成一个主穴。许公等进来歇息,也分个内外,紫云、绿云就在后面守灵,李夫人、桂夫人、宝林各亲友,另是一处。庄敬王妃、紫阳公主、海澄公、延恩侯、和硕额驸、镇西将军各位夫人等外客,又是一处。许夫人、红鸾两边周旋,备了酒席,管待各官员亲友男女客过了一宿。
次日,辰刻登位,大家拜过,外客纷纷各散。李夫人、宝林也来告辞,姨娘、翠凤、瑶珍随着去了。许夫人相送。俟伏了土,同紫云、银屏、金铃、红鸾大哭一场,带了孩子上车回城。许公父子送过客,随后也到。文卿见沉沉香关,寂寂空堂,物是人非,形单影只,不觉捶胸顿足,痛哭起来,引得紫云泪流不止。又庵道:“大哥,你也要宽解些。要讲嫂子的好处,谁不思念?一辈子也忘不了。哭一生都是该的!但要图个忌讳,还有爹同娘呢!”文卿道:“我岂不知道?但我泪出痛肠,要止也止不住。不知什么缘故,你嫂子的好处,就是钉在我心里一般,不由的教你想他,不由的教你对不住他!”说着又哭。文卿狠病了几天,整整一月,才能出门,就到各处谢孝。转眼夏去秋来,李麟书内转了刑部右侍郎,家眷也进京来。李麟书就属意文卿,在侄儿面前示意,想把女儿与他续弦。墨卿恐宝林见怪,不敢去说,禀知父亲。李公也怕媳妇不好说话,再三踌躇,转请桂荣作伐。不知文卿允是不允。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八回
伤离别守义即多情
庆团圆偏房作正室
话说李公父子,惧怕宝林,不敢说媒,转请了桂荣去作伐,倒被文卿着实抢白了一场。伯华不好回复李府,又同许公当面说了。许公不敢自主,回府与夫人商量,却值文卿也在房中,许公就把桂荣替儿子为媒的话说出来。夫人不等讲完,忙插口道:“你的意思何如?”许公道:“这亲事也是门当户对,李府本是世交,我又和李竹君同年,听说孩子也好,允亲也使得。”夫人流泪道:“我把你这第奴才,真是狼心狗肺!媳妇才出去几天,你倒存这样歹念,媳妇在天上也不容你!”许公道:“我不过和你商议。”夫人道:“倒承你的雅爱。”许公道:“不答应就是了,何须生气。”文卿道:“前天桂年兄已同我说过,我早就回绝了。”夫人道:“这些话不必提起,只有我媳妇的遗言,是要遵的。况紫云这孩子真好,又有良心,瞧他端庄凝重,贞静幽闲,至于人品,更美貌极了!他又生了孩子,也还消受得起做个夫人。我今择个日子,知会松府一声,替你们做了正事,你道好不好?我这片心,也对得住我的媳妇了。”文卿点头不语。许公道:“恐怕使不得。”夫人道:“为什么做不得?你知道什么!我是遵的死者遗命作了主的,还怕你作难不成!”许公出去,夫人就着喜红去唤紫云。
少刻,紫云袅袅婷婷的走来,浅淡梳妆,一身缟素,更显得妩媚风流。后边乳娘抱着小公子。夫人教他一旁坐下,夫人将小公子抱了一会,就将方才讲的话对紫云说了。紫云泪珠交流,道:“虽承太太的恩典,但紫云断不忍心!”夫人道:“不是这等讲,我们原是遵小姐的吩咐,你难道倒肯违他的话吗?”紫云道:“小姐虽然这么讲,我们丫头家也没这福分。况小姐出去,也没多天,紫云何敢背理丧心,妄自尊大?还求太太原情。”夫人道:“说那里话,你小姐是个什么人?也是看定了你人好,才有这番意见,你倒不可辜负他的心。你如今又生了孩子,也算替他争了光,他就在瑶台上也喜欢。”紫云道:“这事断使不得。外人知道,也要议论。就是姑老爷面上,也无光辉。”文卿接口道:“那倒不妨事。既做这事,自然彰明较著,替你正起位来。”夫人道:“我告诉你,我们做官的人家,不能没有个内助。如若娶个续弦来,反对不住你小姐。和你们好还罢了,再有别的缘故,欺负了你们,不但我心里过不去,你小姐在灵心上还能受吗?”紫云道:“宁可替你姑老爷另娶,紫云总不敢当!”夫人道:“你这孩子呆了,这是什么缘故呢?”紫云道:“太太的明见,紫云是个当丫头的,忽然抬举起来,人心也不服。不但紫云不安,还要教太太生气。”夫人道:“我作了主,还怕谁?况你既正了位,就是个少奶奶,连少爷也不敢不敬你!如果有人轻视你,告诉我,尽管不依他!”紫云道:“太太既说到这样,紫云再不依从,负了太太的恩,就是负了小姐的恩,紫云只好勉强从命,但心上总觉得不忍似的。”说罢,满面泪注。夫人点头,叹道:“好孩子,不必伤心,你依我的言语不错。你是小姐心爱的人,我们这番举动,原是替你小姐留个纪念下来,还同他在世一样。”紫云道:“太太天恩,紫云杀身难报!”夫人道:“只要你能继小姐之志,步步效着他法,就是许门有幸了!我明天还着人到你太太、大小姐那边请示呢。”又对文卿道:“倒要你亲自去走一遭。”文卿道:“我去怎好启齿呢?”夫人道:“这有什么要紧?横竖是他家小姐的遗言。”文卿道:“太太还罢了,那位大姐姐的话真难讲呢!见面那副绝代花容,就可爱可畏,脸上也不知是威光,是媚态,令人眼光都捉不定。我见他,头也有些疼,在他面前一点都错不得。”夫人带笑啐道:“不爱脸!也不怕人笑话。他过于美貌了,你见他心里就怕起来,自然讲不出话来。亏你还有过美丽老婆,倒也这么饿眼鸡似的!”说得文卿笑将起来。紫云辞了夫人回房,不但不见欢喜,反倒十分伤感。上下人等,俱皆叹息,说他不忘故主,很有良心,并不以富贵荣华易其心志。夫人、文卿自然格外的爱敬。
停了一日,文卿亲到松府,却值松氏弟兄都不在家,就进夫人上房坐下。谈了一会,银屏也走进来相见,文卿道:“你去请大姐姐来,我有话讲。”银屏诧异道:“你同他有甚话讲?”文卿道:“你去请来,少刻便知。”银屏一笑,就到宝林房中,见宝林在内房书写扇面,彩云、彩霞立在桌边。银屏笑道:“大姐姐很用功。”宝林含笑起身道:“你瞧瞧,好不好?”银屏取过来一看,蝇头小楷,写的《洛神赋》,美女簪花,秀媚已极,银屏啧啧称赏。再看那面,画着一个洛神,也是宝林的亲笔,风鬓云鬓,十分精工。银屏很赞了几句,宝林道:“你何不题一题?”银屏道:“改一天。”宝林道:“我们请了瑶姑娘来下大棋罢。”银屏道:“没有空,我哥哥奉请!”宝林凝神道:“他请我干什么?”银屏道:“有话和你讲。”宝林道:“我知道,必定为的续娶的事。前天我们二房托人去说亲呢。”银屏道:“我看不见得。如果这件事,他断不敢当面同你讲!”宝林道:“然则有何别事呢?”银屏道:“必是紫云要扶正了,所以来知会一声,他才敢这等大模大样的请你呢。”宝林笑道:“你料得一点不错,我如今老了,竟不如你们小孩子聪明能料事了。”银屏道:“大姐姐果然老了,怪道前天我在房外过去,听见大姑老爷说:‘祖太太饶我罢!’既做了祖太太,还不老吗?”宝林笑骂道:“我把你这促侠鬼,话到你嘴里,就听不得了,而且惯会听鬼话!”银屏道:“你家那位姑太爷,还避人吗?只差在人前对你磕头了。”宝林道:“我筠儿还不怕你么?”银屏道:“似乎比大姑老爷略好一分,总不象他那鞠躬尽瘁的模样。”二人说笑出来,进了房,文卿忙起同让坐。宝林同银屏一边坐下,文卿寒温几句,见宝林蛾眉贴翠,凤眼生娇,神光乍舍而乍离,颜色宜嗔而宜喜。此时七月下旬,一身罗绮,格外显得妩媚娇柔,比起银屏,还觉美丽几重,心中十分羡慕,暗想除了宝珠,竟没个人同他匹敌。如今我的宝珠已死,只好让他入无双谱了。喜一回,悲一回,看一回,爱一回,倒弄得眼光闪烁,心绪迷离。宝林见他也没甚话讲,只管对着自己赏鉴,倒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脸去,同银屏闲谈。文卿道:“前天李二年伯托人说媒,要同我们结亲,家母伤感得了不得,说小姐曾有遗言,吩咐把紫云扶正,我们何敢不遵?况紫云也有良心。目下父母的意思,做官的人,不可没有个内助,教我过来同太太、大姐姐商议,不知使得?使不得?如果使得,就请示下择个日期,替他正起名分来,也了件大事。”夫人听了,沉吟不语。宝林道:“这是太亲母的盛典,我们有什么不依?况且是我妹子的主意,我们格外没得说。二姑老爷回去,对太亲母讲,就这样罢。”夫人点点头,流下泪来。文卿道:“这日子,就请太太、大姐姐定了。”夫人道:“不必过谦,亲翁亲母作主就算了。”文卿道:“家母说也要过一年了,大约总在九月里行事。那天还要请太太、大姐姐去替他光辉光辉。”又嘻嘻笑道:“家母讲紫云是小姐心爱的人,从小在府里长大的意思,还想太太抬举他一点子。我们心里虽这么想,总是不敢出口。只求太太的恩典,看小姐当日的面子,但不知紫云有这福没这福。”宝林道:“这话且慢讲,再为商量罢。”文卿还想再说,宝林已起身,扯住银屏出去。文卿颇为乏趣,坐了一会,也就辞了回去,到家禀过父母,夫人心里欢喜。
转瞬中秋,是宝珠的周忌,又是二十冥寿,僧道追荐,热闹非常。宝林、翠凤一早来拜,略坐一坐,宝林就辞去,再也留他不住。晚间文卿备了一桌果菜,对了宝珠的容相,请他赏节。先斟了三杯酒供好,就执着壶自斟自饮,泪滴杯中,口里叹道:“年年这个团圆佳节,皆我许文卿的断肠时也!”又看看容相,微吟道:“霜绡虽是当年态,怎耐秋波不顾人!”但凡酒落愁肠,一滴便醉。文卿饮了几杯闷酒,已吃得酩酊大醉,忽然捶台拍桌的大哭起来,倒把紫云等吓了一跳,忙走上来劝他,他倒在地下乱滚,醉眼模糊,狂言颠倒,闹个不清,大哭道:“我见宝珠妹妹穿着霓裳羽衣,手里拈枝兰花,同许多执花的仙女,立在云端里望我笑,对我招手,教我和他到月宫里顽去呢!你们这些奴才,不容我去,扯我干什么!”紫云道:“你醉糊涂了,那里来的话。”文卿道:“明明白白,我亲见的。还是那个模样,格外美丽了。他原要下来,那些仙女扯住他,不容他还着恼呢!”就千宝珠,万妹妹,哭叫不休,要死要活的混闹。还亏紫云带喝带哄的,扶他进房睡下。紫云坐在床前伺候,听他睡了一刻,约有三更,又哭起来,喊道:“你等我一等!同我一搭儿去。怎么头也不回,就过去了呢?”紫云忙起来叫了几声,文卿倒又昏昏的睡去。紫云心中暗想:他今日虽是醉语,必非无因,或者梦寐相通,真诚所感,也未可定。次日问他,一点都不记得。
许夫人已择定九月十五日,替紫云扶正。早几日,紫云出名,请僧道追荐宝珠。当日,入场夫人大排筵宴,请约李夫人、金铃、银屏等许多女客。又到松府请了几次,夫人、宝林俱皆推辞。文卿亲自上门两次,立意不来,单是翠凤、瑶珍到来。文卿无法,只得罢了。许夫人请李夫人、翠凤替紫云上头升冠,先悬了宝珠的容相,紫云过来磕头。才跪下去,竟大哭起来,李夫人忙道:“今日是喜事,忙别如此!”紫云心中万分苦处,那里止得住?红鸾、金铃苦劝,扯他起来,用手巾擦脸匀粉,又借了一天红,权且从吉,取了大红与他更换,又穿上补服朝珠。李夫人、翠凤替他升冠,又在宝珠面前行礼。就有人将容相放过一边,铺下红毡,敬过神,先拜许公夫妇,又与文卿平拜了。又庵、红鸾过来拜见嫂嫂姆姆,紫云还礼。金铃、银屏、玉钗一一相见,然后才拜李夫人等各外客。绿云、红玉,只得也来磕头,紫云连忙扯住。就有丫鬟仆妇,内外总管,带领大小男女,挤了一天井,都来叩贺,称呼少奶奶。众人退去,夫人传命,帐房里一概重赏。李夫人等又向许夫人道喜,礼毕撤毡。亲友送礼贺喜者,不计其数,外厅男客甚众,内外筵席,许夫人大行仪式,执杯安席,定了李夫人首座,其余依次而坐。众女眷欢呼畅饮,尽兴而散。晚间紫云就住了正房,虽是旧人,如同新娶,格外温存,异常欢恋。从此紫云位居正室,宠擅专房,夫妇齐眉,儿孙绕膝。
过了十年,宝林果然无疾而逝。李府也就效法许府,不忍另娶。那时彩云、彩霞已生了子女,就把彩云作了正室。后来绿云、红玉、银屏、翠凤、瑶珍、金铃、红鸾各生子女,三家互为婚姻。只有宝林、宝珠,是仙女临凡,不能生育。墨卿、文卿、松筠都做到极品,莲波、又庵、松蕃也做到侍郎督抚之职。一个个齿爵俱尊,富贵已极。为之诗曰:
消息如斯枉断肠,美人名士两相妨。
悲欢离合皆前定,富贵荣华空自忙!
莫道英雄俱气短,还看儿女实情长。
从今唤醒兰花梦,为善常流百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