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开丧受吊,各省督抚司道,俱差官送礼。七中松夫人正病,只有宝林来过几次,都是随来随去,许夫人苦留不住。转眼七终,就有许多亲友同年,请文卿释闷,文卿无精打采的,那里有兴?只拣几处至亲好友,不好回的扰了,其余一概辞谢,倒反常到松府来走走,同夫人闲谈,不免愁人说与愁人,转添一番伤感。有些同官相好,劝他续弦,他直言回绝。凡事俱振不起精神来,连自己衙门,都懒得去,每日里自怨自艾,短叹长吁,有咄咄书空的光景。提起宝珠来,就眼泪不干。将宝珠的绝笔并自绘的出塞图、花神图,裱成手卷,珍而藏之,以为世守,还题了许多诗在上。闲时把宝珠所用的物件取出来逐件把玩,唧唧哝哝,哭一声,说两句,不疯不颠,如痴如醉。房中镜奁粉箧,位置俨然,书柜衣架,以及鞋脚香奁等件,都排列如生前一般。宝珠床上锦帐罗帏,鸾衾鸳被,红须绣带,金铃玉钩,铺设如新,不殊往日。晚间必在床上焚一炉好香,静坐一会,闭着眼默默通诚,连玻璃屏里都不许人进去,生怕扰乱。口里常改《长恨歌》两句道:“悠悠生死隔天人,魂魄不曾来入梦。”把个紫云宠得了不得,常说:“我见了你,又喜欢又愁烦,欢喜者,见了你好似见你小姐一般;烦恼者,见了你格外就想起你小姐来。你是小姐所爱,我待你好,就是报他的恩。我不咎既往,只好儆戒将来,你小姐有知,当不以我为负心人也。”倒被紫云冷一句热一句,百般挺撞,他全不介意,实在到那万分难耐之处,他倒哭起宝珠来。此刻的文卿,竟与从前大不相同。夜间紫云借着身上有孕,又不肯与他同床,他也不和绿云等过夜,一人独宿在内间紫云床上,紫云反让了开去。文卿十分孤凄,常常饮泣。小丫鬟每天铺床叠被,见文卿的鸳枕,都要湿透了半边,已消瘦得不成模样。宝珠的灵柩,供在堂中,夫人舍不得就出,又想紫云生个男儿,替他做个孝子,议定今年不出柩,候来春再说。
光阴已过,不觉又到年底。许府今年这个年,比起去年来,就是霄壤。去岁花团锦簇,热闹非常,今年物在人亡,伤心万状。文卿整整哭了一夜,连饮食都不进。紫云是更不必说了,想起从前在家过年的光景,躲在内套间里哭得死去还魂。许公、夫人、又庵、红鸾、玉钗等,草草坐了家宴,连菜都没等上完,夫人就坐不住了。就是松府也不高兴,松筠兄弟同墨卿,勉强陪侍夫人、宝林,替他解闷,银屏、翠凤、瑶珍在旁助兴,夫人、宝林满眼含泪,在席上闷坐,倒把个松筠引得大哭起来,瑶珍连忙劝止。到了五更,入朝庆贺。文卿强打精神,各处拜年,年酒一家没有吃,都推病辞了,只有同年团拜,这一日去应个故事,不等上席就去了。
此刻是正月,紫云月份已足,夫人预先叫了精细稳婆,自己常伴着紫云,怕他年轻不知保养。饮食寒暖,夫人件件经心。直到二月初五晚间,觉得腹中疼痛,夫人就守定他,着人到松府送信,吩咐就接了二小姐回来。早唤了稳婆前来伺候。稳婆诊脉试过,说:“还早呢!”夫人亲手扶她上床,靠着歇息。文卿在旁,格外巴结。夫人对稳婆道:“凡事你小心些,不可有轻率。你保我大小平安,我自有重赏。”稳婆笑道:“太太放心,都在老媳妇身上,包管平安。那边松府都是用的老媳妇,这位少奶奶认不得我,我是逢时过节,都到府里去的。”绿云道:“这是我们姑娘,你少要胡说。”稳婆道:“他老人家不是松府里小姐吗?我是见过的。听人讲,还挂过帅的,后来得了功,给你们做少奶奶了。”绿云道:“小姐归天了,堂前的灵柩就是的。我们两个是随小姐过来的。”夫人怕提起紫云苦来,对绿云瞅了一眼,绿云不敢言语。稳婆道:“这位小姐不是我接的,两位少爷,都是用的老媳妇,到如今我都认识,算算已有十七八年了,少爷们不是都作了官吗?前天我在门外买东西,见大少爷骑着白马,戴着红顶子,拖着花翎子,许多的执事开路,好不威风!他老人家在马上赏我脸面,还对我笑呢!我又不敢理他,我问人,说官不小呢!我记不清叫甚么名字了,只怕就是状元,不然是七省巡抚,才有那么威武呢!象我们间壁那家子,也在部里当差,到了衙门日期,踏双破皂靴,自己提个衣包,连个跟班都没有。家里娘儿们衣服都不全,终年的押当,和裕盛典倒成了主顾,我就瞧不起他!瞧他也戴个水晶顶子,说是什么郎中。我想郎中只能卖药,朝廷要他干什么?”说得大家好笑。有个口快的小鬟道:“你见的是我们二姑爷,那里是状元、巡抚?是顺天府尹!”稳婆点头道:“一点不错。我问人,也说是顺天府。你怎么知道的?怪道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你们些姑娘,这点年纪,连官衔都知道了,不教人爱煞了吗?”又对夫人道:“阿弥陀佛!太太是修来的,这位好姑娘,年纪轻的很呢!”夫人道:“不小了,十八岁了。”稳婆道:“小姐几岁了?”夫人道:“同岁。”稳婆陪笑道:“我今天接这位新生的少爷,日后就象他姑爹,十几岁作官做大人。”夫人笑道:“生下来就是官,我家有世爵呢!”稳婆道:“怎么叫做世爵?”夫人道:“你不懂得。”稳婆道:“好太太,坐着也是闲,给老媳妇学个乖。”夫人道:“上人功劳大人,生下孩子来,就给他官。”稳婆道:“是老大人做宰相的功劳了?”夫人道:“他有这能为倒好了。是我亲儿挣来的,可惜他见不着承袭的人了。”夫人说到此,满面流泪,又怕紫云看见,忙用帕子拭去。稳婆不解何意,就不敢追问。
不说夫人无事同稳婆闲谈,文卿已在天井里,焚了好几炉香,还磕了许多头。到天明,银屏已回来了。初六日正午刻才临盆,也是紫云的福气,竟生了个儿子,大小平安,上下欢喜。夫人亲自又侍紫云上床,倒走出来,伏在宝珠柩前,嘤嘤啼哭。文卿格外伤心,红鸾、银屏苦劝才止,就到松府去报喜。松夫人始而欢喜,继而感伤,也送了些花红、绣褓、金锁、玉圈之类。三朝内外请客作汤饼佳会。夫人说这孩子是宝珠的承荫,格外替他热闹。众人试他啼声,竟是个英物!皇上知道许家生子,念宝珠的功劳,又算得是干外孙,赏了许多珍物,又授新生儿四品京堂,承袭伯爵,赐名绍萱,许府欢喜谢恩。满月后,乳娘抱了出来,粉装玉琢,好个孩子,同紫云一模无二样!夫人先着他在宝珠灵前叩头,吩咐替他挂孝,文卿、紫云不免又是哭泣。紫云又到松府走了一遭,倒与夫人、宝林哭了一日。夫人见了孩子,想女儿;紫云见了套房,想小姐。各有心事,到晚才回去了。此时三月初旬,又要忙宝珠丧事。不知如何热闹,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赐诔文天子重加恩
设路祭王侯亲执绋
话说宝珠出柩,已有日期,钦天监择定四月二十六日卿正发引,二十七日辰正登位。一月前就开丧受吊,每日里官员来往,鼓乐喧天。初二日,皇上赐祭一坛,派了东宫主祭,庄敬王、宜政王陪祭,全副仪仗,迎着龙香亭,直到许府正厅上设定。许公父子谢恩,又跪止东宫、亲王,不敢劳驾。东宫立意不行,许公只得吩咐灵前换了跪像,陪着三人进来。松筠弟兄、李公父子,也随后边。东宫见御祭摆设齐整,亲手上香,许、李二公谢了恩。东宫要自己跪拜,许公如何敢当!再三劝止,两位亲王代之,许公等一旁匍匐,又到东宫、二王面前叩谢。有人在龙香亭上取了御制的祭文过来,东宫、二王又上了香,在灵前拱手而立,早有礼部祠祭司官员上来,对灵叩了一叩,展开祭文,高声朗诵道:
维年月日时,皇帝御制祭文,致祭于升平公主之灵曰:卿之来兮,岳降而嵩生;卿之去兮,玉碎而珠沉。卿之容貌兮,花羞而月闭;卿之节烈兮,雪洁而冰清。卿之忠贞兮,鞠躬而尽瘁;卿之勋业兮,鼎勒而钟铭。卿之教士兮,黜华而崇实;卿之立朝兮,纬武而经文。杨柳如眉兮,芙蓉如面;芝兰幻象兮,莲花化身。朝野具瞻兮,华夷仰望,英雄之气兮,儿女之情。易钗而冠兮,全忠全孝;反冠为钗兮,克俭克勤。事君尽礼兮,精忠报国;以顺为正兮,黾勉同心。天上魂销兮,人间梦断;秋风鹤唳兮,夜月鸾鸣。朕本多情兮,吊卿魂魄;卿如有知兮,鉴朕真诚。慰尔阴灵兮,尚格来享。临楮泣涕兮,不知所云!
读罢祭文,粗细乐齐奏,焚帛焚文,幔内哭声震天。许公父子领着小公子绍萱,不免又是一番叩谢。请了东宫、二王出来,李公等陪着,坐了一会辞去,许公父子直送上轿。接着就是王公大臣,同年门生,京营将帅,暨各亲友,整整祭了十多天。自二十日起,又是五天女祭。许公父子,择定二十四夜开堂祭,只留了两班精细鼓乐,阴阳生赞礼,其余执事一概不用,洁治一桌祭筵,许公亲自上香奠酒,倒哭得老泪涔涔。文卿、又庵下拜,痛哭一场。文卿吩咐止了鼓乐,从新跪下,展开祭文朗念道:
维销魂年、无情月、伤心日、断肠时,杖期服生许翰章,焚香酬酒,哭告诰封一品夫人、敕封端淑夫人、元配松夫人宝珠之灵日:夫阴阳者,互结之根株;男女者,同开之跗萼。同年合卺,共枕联衾。矢大义于山河,写深情于琴瑟。姻缘簿上,已订三生;温柔乡中,原期百岁。誓鸳鸯之不独宿,愿蝴蝶之必双飞。画阁藏春,亦任调脂弄粉;香闺似海,居然意绿情红,是以谊重唱随,而情无生死者也。若我松夫人者,始赓代木,继咏夭桃。交谊既深,恩情尤重。回忆花晨月夕,订我同心;金榜瑶阶,与卿携手。重蒙雅意,别具深情。事属怜才,分同知己。描眉黛笔,偷评罗隐之诗;绕指红丝,欲绣平原之像。闺中爱宠,尤荣于流水高山;影里情郎,绝异乎朝云暮雨。素心如此,青眼非常。斯则性命之恩,不作形骸之论矣。然而柳虽有眼,竹却无心。虽识小姑无郎,自怜居处;不知木兰是女,莫辨雌雄。无如真伪难逃,婚姻前定。色相何殊幻相,花影迷离;山人忽作冰人,春光漏泄。始信移花接木,方知李代桃僵。木异苔而同岑,亦求凰而得凤。雕窗寂寂,证来琼树双柯;削玉纤纤,露出金莲两瓣。冰言月下,赤绳来系足之缘;天宝风流,金钗亦定情之物。不料姻盟始缔,恩命旋加。粉黛忽作奇男,风樯皆成阵马。精忠报国,常存忧国之心;颜色倾城,足备干城之任。一朝分袂,未免有情;万里长征,谁能遣此?新愁旧恨,空教影逐秋风;燕地胡天,枉说心随明月。犹幸天从人愿,名立功成。燕子重来,秋老乌衣门巷;鱼轩早发,春归红绣帘栊。璧合珠联,夜夜芙蓉帐里;香温玉软,朝朝翡翠衾中。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蒹葭倚玉,萧艾同香。岂知恶梦惊心,琼环堕劫?三秋离恨,孤镜里之青鸾;中道分飞,落钗头之白燕。歌残豆蔻,香梦犹新;泪洒梅花,芳魂亦瘦。凄风半夜,冷月中秋,又谁知珠胎碧海之辰,即玉返蓝田之日哉?仆本无情,卿何薄命!终风肆暴,空知煮鹤焚膏;阴雨赓诗,不解怜香惜玉。红绡掩泪,竟少人知;紫玉成烟,乃由我死。彩云易散,仍还鹤驭。乃降雪无丹,莫驻蛾眉之寿。珊瑚奁箧,对影留情;玳瑁笔床,围香剩字。瑶林翠玉,谁怜傅粉何郎?茅屋牵萝,不舍卖珠侍婢。缘悭菱镜,光分破镜之悲;梦醒兰花,肠断摧兰之惨。呜呼!人孤似月,情薄如云。自怜断雁鸣霜,忍听慈鸠泣雨?深闺桃李,空怨东风;大漠风云,徒悲南海。有怀欲白,重图再世之缘;虽悔何追,常抱终天之恨。愿冤禽而解语,比翼千秋;借拱木以还魂,相思百尺。我欲重寻旧约,觅卿于魂梦之中;卿其仍念前情,携我于蓬瀛之上。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文卿读毕祭文,痛倒在地。又庵死命拖了起来,坐在一张大椅上,对灵放声大哭。众人那里劝他得住?只待哭个尽兴,已经声泪俱尽,哭不出来,才略略止住。又庵亲手送上一盏桂圆参汤,文卿饮了两口,红玉又拧了手巾,替他擦脸,扶他进房歇息。
次日二十五,就有李夫人等多少内亲到来,夫人接待。着人到松府请太太、大小姐,少奶奶银屏早已在家,松夫人连日又病,松筠弟兄也不肯放他来,怕哭坏身子。许府仆妇请了三次,又庵亲自又去面请,将晚的时候,宝林才同了姨娘到来。二更以后,翠凤、瑶珍也到,都在宝珠对房坐下。等候辞灵。这一夜灯火如同白昼,门外车马塞满,相府这条街,好似火龙一般。许夫人、宝林、姨娘、紫云、文卿、松筠等,众人整整哭了一夜。四更后,辞过灵,撤去了帏幔,等候时辰。文卿、宝林等哭泣,人还劝得住,惟有紫云伏在柩上,疏疏落落,将宝珠同他如何相得,如何相处,许多私语,直诉出来,咬紧牙关,身横放倒,几乎突死,听得许夫人等格外伤心。总管许顺,在腰门外立着要回话,文卿吩咐传进来。许顺手中递上两个单帖,道:“奴才着人去打探,由东宫小爷、宜政、和亲、庄敬各亲王以下王公大臣,皇亲侯伯,各衙门文武,以及亲友同年的路祭,凡是要紧的,倒有八百多家,奴才开个单子在此。其余交情淡的,分儿小的,奴才分别只开在一处,请爷过目。”文卿略看了一看,人太多了,那里看得完?又递还许顺。许顺回道:“路祭太多,路又绕得远,请爷的示下,早些请灵。怕路上耽搁,奴才已吩咐外面执事了。单是牌衔,倒有好几百对,又有松大人二姑爷队下靖海虎卫军,暨神机营将弁,再加上全副仪仗,也要排好一会工夫,只怕就有十多里长呢!”文卿不言语,许训只管垂手站着。又庵道:“知道了,候执事排齐,你来回声,我们里边也预备。”许顺答应几个是,斜着身子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