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缘拿着自己练习的五张宣纸的蝇头小楷交作业的时候,容青主正揽着广袖垂眉悠然自弈,他指尖夹着一枚黑色玉质的棋子,将他的手指衬托地如同秋夜月光一般,他将棋子按在棋盘上,伸手接过了齐缘递上来的宣纸。
“尚可。”容青主给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评价,他看着齐缘的字,神色有些怔忪。
前些日子,他厌恶齐缘的字像极了她娘,于是要求她写内敛的蝇头小楷,想着能压抑她的性子,可是今天她把练的字递上来,他却有些失神。
这分明七分像齐缘她爹的字。
齐缘看见师父没有再难为自己,知道这是通过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年幼识字的时候,最初就是她爹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一横一竖,后来因为娘亲的要求,她爹又开始教她仿冒娘亲的字迹,后来她帮娘抄写些她必须要批阅的公式化文件,久而久之字体也更接近娘亲。
容青主从棋盘前站起了身子,“随我来。”
齐缘屁颠跟上去,他取了一本诗词,又掀开砚台,道:“你抄写几个句子给我看看。”
齐缘不知道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倒也照做了,她刚写了两个字,容青主就从背后握住她的手。
“下笔要有力度,收笔要匀。”他的手很大,很暖和,不像他这个人,看着温柔实则冷冰冰。
齐缘偷偷瞄他一眼,专心下来继续习字。
“你父亲写字注重力道的控制,看似平平常常,其实每笔每画都有特定的位置和讲究。”容青主带着她写了半阕词,才松开了她。
他离开她的一瞬间,齐缘隐约嗅到他衣襟上的淡淡熏香,像是从记忆里扯出一根弦,嘭的一下崩得她脑仁子都是疼得。
这味道,她曾经嗅到过,很久很久以前。
容青主回头,瞧见她愣愣,不由有些不悦,“你聪明是真,可要不加紧练习,那聪明只会害了你。”
齐缘却像没听到他的训斥一般,直接问道,“师父十年前可曾去过我家?”
“去过。”容青主看她神色认真,掩了不悦,回答道。
“那……那和师父同去的是谁?”齐缘问道,欢喜中藏着一份忐忑,上上下下像小爪子一样挠着她的心,又疼又痒。“师父,这很重要,求师父务必要回答我。”
容青主认真的看了她一眼,齐缘脸上浮现淡淡的红色,褐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
好在她娘亲一向教导她无论喜怒都多掩饰三分神色,如今容青主倒是瞧不出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容青主垂眉,微微侧过身子,脑后散发倾斜在他肩膀上,流光溢彩,汤汤风华,他想了想,才回答道,“你三师兄。”
容青主口气很平淡,如同在叙述普通的家常,却不知这简单几个字却在齐缘心中掀起排山倒海的情绪,生生要将她湮灭了去。
大师兄很早以前就告诉她,师父名下带着她总共四个嫡传弟子,唯独老三命不好,早夭。
早夭……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追寻的答案最后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昔日卓然如玉的小少年,竟然未曾等到弱冠成年就已然死去,她还没给他好好说过话,好没把精心准备了这么多年的礼物送给他,甚至没有送给他一朵花……
齐缘嘴唇哆嗦了一下,抬头再看容青主的时候,勉强平静地说道,“齐缘想起往事,不胜唏嘘,师父见谅。”
“无碍。”容青主惊讶于她对情绪的控制能力,明明前一刻心情灰暗得泪珠子都在眼角摇摇欲坠,下一刻却能立刻为她的失礼赔罪,于是也没有再多责怪她。“倘若你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
齐缘点头,她又瞟了一眼刚刚写下的半阙词。
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
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她素来厌恶这些悲春伤秋的调子,刚刚翻到那里,也就随笔临着写下,却没想到应了心境,当真讽刺!
容言捧着脑袋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哭丧着脸说,“师父,我同师妹日日说那么些说话,有些都忘记了,不过说来,她很少提起她还在齐国的那段日子。”
“既然如此,你下去吧。”
容言顶着熊猫眼赶紧点头告退,准备回去补眠,却不料师父又出声叫住她,问道,“你师妹耳后可有一颗朱砂痣?”
容言傻眼了。“师父你还是等师兄从君阳山回来问他吧,小时候师妹都是厨娘在照顾,现在是师兄在照顾,而且耳朵后边那种位置,我是真没注意过。”她转转眼珠子,忍不住八卦道,“师父你问这些做什么?”
“随口一问,你不知道就罢了。”容青主面色不改。
容言撇撇嘴。
不过她记得可清楚,宛城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眼下有粒时有时无,颜色浅浅的泪痣,小师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瞧她的时候,那模样像极了他,真叫她心里痒痒,想不顾男女就把小师妹办了拉倒……
容言咬着指甲发起了呆。
这天,重离卿正在城郊宅子里翻小黄书,可怜他顶着跟他姐一模一样的脸蛋,又没有易容面具,出不得门,只能拿这个消遣。
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咬着被子百爪挠心,他想三月楼里的姑娘们,那身段,那眼神,可比这小黄书里的女人强了百倍不止。
正逢这个时候,他房间的门被啪的一声砸开。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小黄本塞进衣襟里,侧身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姿态撩人地面对来人。
那人却抱着酒坛相当平静瞧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呸呸,媚眼抛给瞎子看!
重二少狠狠瞪了那人,这才整整衣襟起身问道,“姐,你怎么来了?”
“老二。”齐缘冲他勾勾手指头,“我觉得我失恋了。”
重离卿立刻兴奋起来,“你同那元笑说清楚了?!”还没等齐缘回话,他就一步三跳地朝外边奔去。
“回来。”齐缘喝止他,“你干嘛去?”
“买挂鞭炮庆祝,顺便去庙里把愿还了。”重离卿高兴极了。
“不是他。”齐缘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臆想。
不是元笑,那还能是谁?重离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直接询问她,可是他姐牙关紧闭,半个字都不说。
齐缘灌了一口酒,问他,“我心里难受得很,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吗?”
要是说别的,她比弟弟强上一些,可是要论感情,她是绝对比不上从十五岁就留恋花丛的花花公子重二少的。
兴许就应了她爹那句话,脑子越聪明,遇上感情表现得就越像个白痴。
重二少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好久,才说道,“要不,小爷带你去逛逛花楼,开个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