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已赶着那十几只奶羊进城了,头上的轻纱被暮色染红,在夜风中一荡一荡的,似要将那一头白发挣脱开来,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城门口,连胤轩脑中一个激灵,想起那丝异样来。
“她的手……”他自语,牵着马立在暮色里。她刚才挽面纱的手明明是白皙的,不像一个老妇的手,但她的头发和她的声音又明明属于白发苍苍的老妇,且刚才在暮光里看得出她的体态有些臃肿。
不肯要他的银子,也不肯带他进城,真是个奇怪的老妇。他薄唇轻抿,墨眸一沉,决定想其他办法入城。
映雪在海州城住的是一处比较偏僻的民房,位于四街之外,用木头搭建的房子,是某一农户逃难后留下的。当初不肯答应银面住理事府(夏侯军最高级议事之地),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清净,房子旁连着一片竹林,春风来摇摇曳曳。门前一口塘,塘水清澈,可以用来洗菜淘米浣衣。而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来这里,十分适合她。
此时正值夜黑,她赶着那十几只奶养进圈,关上栅子门后坐在那门前的小木桥桥头,缓缓揭下头上包裹着的轻纱。
一头银发立即倾泄肩头,及腰,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银光。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连眉毛也是,衰老的速度令她惊慌,因为她的声音也随即开始一日一日的呈现嘶哑。她现在出去,没有人认得出她只是个十七年华的女子。
而她的肚子,成了大家的笑柄,一个老妪孕着孩子是件多么可笑的事呀。
呵呵,她是个老妪了,连那个男人也喊她老婆婆。她将背倚在桥头的木柱上,静静望着那随夜风摆荡的湖面,勾唇苦笑,她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爱上银面的那一天了。
“小女鬼,原来你在这里。”西门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蓦然响起,桥面上随即传来他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今夜的月色可真美。”他在她身边坐下,双脚放在桥下白袍在风中悠闲摆荡,“空气也干净,总算没有血的味道。”
“西门大哥,你今日去了哪里?”映雪收回自己的心思,望向这个男子,自从那日见过右贤王,他便很少出现在她面前了,整日不见踪影,不知道在忙什么。
“陪轻尘游湖。”西门望着湖面上那弯月影,风流不羁的笑。
“轻尘?”西门大哥又恢复他的风流本性了?
“恩,轻尘。”西门转头看她,眸中的宠溺一闪而逝,“就是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年同时出生的小郡主,这次她随右贤王回海州了,右贤王打算让我这个幺子认祖归宗。”
“西门大哥……”听着,她浅浅的笑,诚心道:“血,永远是浓于水的,右贤王虽然没有尽过抚养之职,却有赐你生命之恩,更何况他当年也是有不得以的苦衷,所以今日你们父子团聚……”
“别说这个!”西门打断她,陡然变得冷冷的,“我才没有这样的父亲,如果不是银面那家伙,我才懒得见那老顽固。要知道这祖,这宗,可都是银面认的,等我醒来,银面那家伙早已带我躺在理事府上,以至人人围着我叫小王爷,真受不了……”
“西门大哥,如果你不愿意呆在那,就出来吧。”映雪轻声道,澄清的水眸里有忧伤也有无奈,“不要为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要老想着将这副身子让给银面,一切都为我和银面的将来着想,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
“你不喜欢我将这副身子让给银面吗?”西门云淡风清的笑,潇洒一伸手,摘起一片芦苇叶含在嘴里,再双臂手撑,闲适半仰躺着身子,望着月,“只不过呢,我现在不可想让了,那家伙本来就是我的影子,凭什么鸠占雀巢……”
“西门大哥……”她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西门斜睨着她:“正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既然小女鬼的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家伙,西门哥哥我又何苦要来掺一脚,非要放着那么多的温柔乡不要偏要来这自讨苦吃?!我又不是脑袋坏掉了……”说着,眸中闪亮起来,“小女鬼你知道吗?路轻尘那小妮子可不是一般的胭脂俗粉,西门哥哥见到她的第一眼,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呢,怎么压也压不住,一直到今日都被她那小模样迷得魂牵梦萦。”
“所以呀……”他转头看她,眸中宠溺与激荡不再,“这副身子我是一定要抢过来的,可不能便宜了银面那小子……”
“西门大哥愿意呆在理事府,原来是为这个路轻尘?”映雪微微吃惊,但也不太确定。
“恩。”西门严肃起来,仰面望月,侧脸似是陷在回忆里,“在没遇到她前,我觉得小女鬼是最动人最得我心的,可是那日看到她揭下面纱的第一眼,我才知道什么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那双眼睛,真的好美……”
映雪静静听着,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然后在他说得如痴如醉,确定没有异样的片刻,轻轻笑道:“映雪祝西门大哥能早日抱得美人归,与路姑娘喜结良缘,白头偕老……”
“轻尘倒没问题,就是有个讨厌的老家伙横在中间!”西门大方的接受祝福,撑起身子,眉一挑,很无奈起来:“所以小女鬼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痛苦的呆在理事府了吧,右肩王那老家伙就是拿他女儿做筹码,逼我认祖归宗,让我呆在那座牢笼,而我……哎,银面拿他也没办法,毕竟右肩王是老子,老子的权力永远比儿子大……”
映雪微微蹙眉,望着月影,没有出声。
“小女鬼,你在听吗?”西门望着她沉静的侧影,唤她,才察觉她有心思。
“恩,我在听。”她银发披肩,没有挽髻,丝丝滑滑如一面银色瀑布,柔滑倾泻,她的声音并没有变多少,只是有些沙哑,“西门大哥,我衰老的速度好快,我的声音已经在变了,我好怕孩子还未出世,我就已经老得走不动了……”
“映雪,你根本就没有放下。”西门这次没有扳过她的肩,嗓音严肃而不留余地,“如果你在慢慢放下,你就不会老得这么快,心就不会被噬得这么空,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是在欺骗银面以及你自己!”
“我真的放不下吗?”映雪用指去抚那依旧白嫩光滑的脸颊,望着远方,“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老去,一缕轻烟,一捧黄土,是每个人的归宿。我放不下的,是肚子里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无爹无娘,并不比那个死去的孩子宿命好……”
“他哪里没有爹?!”西门陡然气不打一处来,“银面不是吗?我不是吗?他是我的干儿子,将来我是要培养他长大成人,让他替你出一口气的!映雪,你睁开眼睛看看,连胤轩他是个大混蛋,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又何苦为他如此糟蹋自己!”
“我没有为他糟蹋自己!”映雪也吼起来,眉心从未舒展,“我没有放不下他,我只是不想再爱!西门大哥你能明白吗?从我饮下那杯毒酒起,我苏映雪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苏映雪,只是在一点一点的飘零,她终究是要死,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
西门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静静看着她,眸中的痛苦在流淌。
她站起身,默默朝小屋走,一头银发在夜风中飘舞,凄美忧伤。她见过那个男人了,他一如的意气风发,高高在上,认不出她。但是,那又有什么呢,反正他从没爱过她,而她也决定带着他给她的那份殇痛沉睡尘土,从此不再有交集。
走到小屋门口,西门没有跟上来,在她的身后静默着,估计是对她绝望了。
绝望吧。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回头看,西门刚才那番话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希望他有个好归宿,走自己的路。而她,也走自己的路。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在她的小屋中响起,拉回她的注意力,“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饿死了!”
“恩,我回来了。”她淡淡看一眼那躺在帐子里的老妇人,走到她床前,“我这就去给你挤羊奶,回春婆婆。”
“不行,我要先吃叫花鸡!”躺在床上的婆婆同样满头白发,不过她的是没有生气的花白,一脸干巴巴的皱纹,双颊瘦得陷进去,更显那双老眼的精明与沧桑,而这个婆婆正是被银面从谷底救起的妙手回春。
她死死盯着站在床边的映雪,讥讽笑道:“以后别叫我婆婆,你同样一头白发,可不比我年轻多少!”
“叫花鸡现在没有!”映雪不为她的讽刺生气,沉声道:“你现在有伤在身,不宜吃过多油腻食物,如果你肚子饿,我可以为你熬些清粥,或挤些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