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没有出声,任芷玉牵着手往海州东街的四海客栈走。
等走到客栈门口,她扯了芷玉一下,望望宾客满盈的一楼食厅,示意往后门走进。身为掌柜的爹爹正在门口守着呢,只怕让他瞧见了会更担心。
芷玉会意,连忙拉着她往后门口走,并小声道:“西门公子来了,定了天字一号房,正等着小姐你呢。”
“恩。”她一点也不惊讶,放开芷玉的手,轻道:“照老规矩来,快去。”
“小姐,这些芷玉已经轻车熟路了,你不吩咐我也知道。”芷玉故意娇嗔,随即认真看了她一眼,嘱咐道:“但是小姐你身子不大好,切莫为了西门公子的事伤了自己,一切要尽力而为,知道吗?”
“快去吧。”她越来越觉得芷玉有当老妈子的潜质,轻笑挥退她。
“这就去了。”芷玉望望二楼,终于转身离开。
映雪这才解了白裘帽和脸上的面纱,露出她稍显苍白的鹅蛋脸。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皓如凝脂撩人心怀间,又有一种杨柳弱袅袅的病态美,柔桡轻曼,妩媚纤弱,骨子里不失某种铿锵坚定。
她伸出柔荑,轻轻扣响了天字一号房的房门,“西门大哥?”
“进来吧,小女鬼!”门内传来西门懒洋洋的声音,明显带着戏谑:“西门哥哥的大门随时为小女鬼大大敞开,所以进来便是,务须敲门。”
她颔首一笑,轻轻将微掩的房门推开了,看到圆桌旁一身白衣的西门正如她想象中那样举壶惬意饮酒,而活死人浅浅则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她笑道:“我该喊你西门大哥还是银面?”
“随你。”西门搁下手中的玉壶,拍拍旁边的凳子:“小女鬼快过来西门哥哥喝上几杯,等到子时(晚上11点),西门哥哥就没有这般畅快了……哎,说回来,西门哥哥怎么会有那么闷的性子呢,不笑不闹,只知打仗……该不会是小女鬼你诓我的吧?故意整个银面出来戏耍我……”
“映雪哪敢!”映雪依言在他身边坐下,却没有取杯饮酒,望着西门道:“其实我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们不想相信也难。我也是最近才知晓西门大哥体内的狼滴子是致使西门大哥性情分裂的罪魁祸首,难怪你白日与晚上的记忆是断开的……”
“那小女鬼是喜欢白日的西门哥哥多一些,还是喜欢夜晚的银面多一些?”西门失笑,问得半真半假。
“不管是西门还是银面,他们都是你,并不矛盾。”映雪很认真道,看着他:“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努力挣脱那狼滴子的牵制,做西门大哥真正的你!只有合二为一,你才会做回你自己!”
“只是,可能有些迟了。”西门陡然落寞下来,沉闷啜了口酒,再道:“如今的我,已算是众叛亲离成千古罪人了,我从来不知道夜晚的我会是另一个人,而且这个身份还是与胤轩敌对的关系,现在我在他眼中,已是名副其实的叛徒……可是,我都是无心的,我并不知道……”
“西门大哥,我知道的!”映雪脸色苍白如纸,扯起一抹虚弱的笑痕,道:“其实不管你有没有性情分裂,你与他都是处在对立的位置……而你原本的性情应该是现在的样子,只是被人用邪术控制了心志,变成了一个复仇之人,所以不管是哪个样子的你,都没有错。”
“映雪,你可否告诉我你现在还恨连胤轩吗?”西门陡然严肃道。
“恨?”映雪淡漠,撇头看向别处:“恨他什么?恨他的绝情?”
她朝西门看过来,眸中有种绝望与悲哀在流转:“也许在我昏迷的那段时日我是恨的,恨得永远不想让自己醒来,可是当我再次睁开眼活了过来,才发现,我竟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恨是什么感觉了,很可悲是不是?呵呵,我现在只想好好的活着,过我该过的生活……”
西门静静看着她,却感觉到一种伤痛在流淌,沉声道:“看来你是决定将他永远忘记了,不过这样也好,忘掉曾经才能重新开始……我希望你今日的这番话不是为自欺欺人……”
映雪不做声,望着西门的眸子隐隐眸光流转,心思百转千回,却在西门要仔细捕捉的片刻,视线投向了浅浅身上,平静轻道:“西门大哥,我希望今日的治疗对浅浅会有效果,浅浅是个善良又无辜的女子,上天不该如此捉弄她的。”
“但愿吧。”西门反倒忧虑看着她,发出肺腑之言:“比起浅浅,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养好自己的身子,救回自己的命。你体内的毒才刚让楚幕连用自己的心头肉做药引清除,现在正是你急需元气大补之时,如若马虎了,会……”
“我明白的。”映雪平静道,眸光沉静:“我如今最想要的,就是好好活着,所以一直很努力很注意,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而现在我只是替浅浅看看,略施绵力,西门大哥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好,那你必须保证是在自己的身子承受范围之内。”西门终是很无奈。
“恩。”映雪轻轻应答。
浅浅的大脑虽然没有意识,身上的肌肤纹理却丝毫没有萎缩,干干净净的极有弹性,只是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紫,似是被药水泡过导致终生不腐。映雪用银针插入肉里试了试,发现浅浅的血管里流动着一种白色液体,绝非身体里的血液,且出血管即挥发不见,颇为奇异。
再拨开她头顶的黑发瞧了瞧,扯下一根发丝,捏在手里细瞧那发根,蹙眉。
“浅浅早在六年前曾被家师送往岷山药潭以浸泡之法保住肉身,她体内流动的是家师自制的养命之血,虽无色无味比不上真血,却能保证浅浅依旧还活着。”西门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在旁边轻声为她解释。
“恩。”映雪颔首回应他,为浅浅轻轻穿回衣物,随后盖上薄被,站起身,“这血永远比不上真血,但是只要为她打通筋骨脉络换回真血,再为她活络肌肤,她很可能有救。”
“这一点家师当年也想过,只是她颈项的经脉俱断,无法回天。”西门担忧道,脸色沉重:“当年胤轩曾非常愧疚于她,那日被我接回岷山后,曾与师父合全身内力为浅浅接经脉,并献出自己一半的血……只是浅浅当时已断了呼吸,无法吸纳他的血……随后他便陷入极度自责中,加上那个时候太妃娘娘在宫中遭萧太后陷害差点没命,遂一时心魔疯涨管不住自己峻冷残虐,所以师父不得不为他渡了一道符在他体内,让他暂且忘记在浅浅身上发生的一切,以至于也忘记了和你在那个小黑屋曾度过的几日,忘记了你这个小女鬼……”
“即便他从一开始就知晓,又如何?”映雪眸光清冷,眸子冷得似是被渡了一层冰花,细肩挺直一身傲骨:“其实他有印象,也曾寻过那个肩头带有月牙印记的女子,结果呢?结果是不管有没有寻着那个对他有恩的女子,他爱的人都是另一个女子,甚至为了那个女子,对我痛下杀手……呵呵……”
深深吸一口气,冷静的雪颜终是染上一抹凄绝,水亮眸光中藏着锥心刺骨的痛:“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痛吗?是的,我从来想离开他,去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爱我,我永远得不到他的心……想离开,也终于等到了他放开我的那一天,只是……”
红唇轻抿,眸中泪光点点,看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只是没想到,那一日的他竟是如此狠心绝情,不仅践踏我的卑微,更是狠心要取我性命……呵呵,爱上他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一头闯进去的,我才是那个闯入者,是我活该……”
“映雪……”西门暗哑,被她的模样惊得发不出声音,面前的她,雪颜苍白一点儿也不冷静,水眸泪光点点望着他红唇颤抖,一身的凄迷忧伤,是他从不曾见过的脆弱模样。
他的心痛了一下,不由自主朝她走近想揽她细弱的香肩,却让她轻轻避过了。
她侧着身子,仰着姣好尖细的下巴,侧脸忧伤:“西门大哥你知道吗?我在沉睡的那段日子做了好多的梦,每个梦犹如藤蔓紧紧勒着我,越勒越紧,紧得让我无法呼吸心痛难忍,因为每个梦里都有他,冰冷的热情的柔情的无情的他……你相信吗?我感觉得到他是喜欢我的……”
她朝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西门看过来,脸颊上果然微有湿意,眼角湿透:“他却偏偏,对我做了最残忍的事,不为我带给他的致命莲毒,不为那块玉佩,只为,我对他说了我爱你,侵犯了他对连绛霜的坚贞……所以在那些生无所恋的日子,在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的那段黑暗里,我突然明白,即便是恨,也要好好活着,是他让我知道,我的世界不仅仅有他,还有我身边所有关心我的人,支撑我活下去的不止是这个男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