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前五分钟我们进站。小周把我送上车安顿好,脚刚落到站台上,车门在他身后关上。德国火车从来都像瑞士钟表一样守时。他在车门外对我挥手,亲热地叫我徐哥,下次来法兰克福一定要找他和小魏。尽管小周有无数个“要是”,他显然清楚还是得待在法兰克福,当然前提是,我再来能找到“他和小魏”。我也挥手,兄弟,好好过。火车开始离站。
车里有点儿冷,谁也没料到一夜大风气温就陡然掉下来。幸好我买了一件呢子大衣,此刻派上了用场。跑了好几家商场,最后买到的还是件黑色的。德国男人好像不穿别的颜色,满商场一抹黑。我把自己裹紧,这是个二等车厢的小包厢,面对面共六个座,我一人坐一边,对面是个看书的老太太和一个吃泡泡糖的小姑娘。小姑娘戴着耳机摇晃着两只脚,隔五秒钟噗地吐出一个大泡泡,啪的又炸掉,十四五岁的样子,涂了靛蓝色眼影,她的泡泡遮住大半张脸时让我感觉更冷了。她的泡泡炸掉时,老太太就从眼镜上方对我笑一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脸松弛的皱纹,像从黑森林童话里走出来的善良的老奶奶。她在看一本英文小说,脚边是一根原木拐杖。我用英语和她打了招呼,她的英式发音十分优雅。她将在波恩前一站下车,她说,我们三个人一个包厢,这会是一个愉快的旅程。
涂眼影的小姑娘摘下耳机,用摇滚乐的节奏向我们点头,说:“要吃泡泡糖吗?”
我和老太太对她微笑说谢谢。
这时候车行已经二十分钟,检票员刚刚查过票,从门外进来一个穿橙色薄毛衣的女孩,对着票坐到我旁边。“你是——”她犹疑半天,突然歪着头问,“中国人?”让我惊奇的是,这个长着一张欧洲脸的女孩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儿化音很重。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我是瑞士人,住在法兰克福。”
“哦,”我说,“你的普通话说得比我好。”
“我外婆住在北京的一个小四合院里,离恭王府不远。”
“那咱们算半个老乡。”
“刚才有中国人经过这里吗?年轻的,小伙子,瘦高个儿。”
她的思路之跳跃我有点儿跟不上。想了想,好像没看见,大部分时间我都盯着窗外。“找人?”
“没有事情。”她笑笑,脸小,鼻子高,嘴巴大,一口好牙。“我外婆是中国人。”
德国老太太又从眼镜上面看我们,眨巴两下眼,用英语说:“你们说话很好听。”
女孩用汉语说:“您听得懂汉语吗?”
老太太很茫然,显然不懂,鼻子眉毛往一块儿皱:“What”
女孩改用英文回答她:“我说,您的精神头儿真好。”
老太太很高兴,接着看书。涂眼影的小姑娘继续摇头晃脑地听音乐,那节奏已经不太像摇滚了。
“你外公是瑞士人?”我问。
“日本人。”她说,“中国跟日本打仗的时候,我外公就在北京,做建筑设计,就是画图纸的。他的汉语说得比我还好,人家都以为他是中国人,要不你们那个‘文化大革命’早把他打死了。你说我爸妈?我妈当然是中国人,二十一岁嫁给我爸。我爸是德国人,后来移居瑞士,所以我就是瑞士人了。老爸学的也是建筑,我外公的学生。”
“呵呵,他骗了你妈吧?”
“没有骗,是我妈先喜欢我爸的。”
我的中国式幽默对她没用,他们家祖传的语言天赋也帮不上忙。和她的相貌一样,这个女孩严格地继承了德国人的较真,“是我妈先喜欢上我爸的”。
好吧。“常回中国吗?”
“嗯。”她的声音低沉下来。门外走过一个人,她扭头看了一眼。和我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她至少扭头三次,也就是说,门外至少经过三个人。这个包厢在这节车厢尽头,紧挨着洗手间。突然,隐约有人在叫,还是多声部,隔很多个车厢传过来。然后火车轮子吱嘎嘎响,紧急刹车停了下来。
周围一片旷野,火车在坡上,青草缓慢地向下长,整齐得如修剪过一般,直到河边。波光潋滟的这条漫长的水就是莱茵河?我没问旁边的女孩,她半个身子都偏向了包厢的门。河对岸的山坡在上升,直到最高处,一座古老的城堡缺了半面墙。十来户人家悠闲地散布在山坡上,和城堡一样醒目的是教堂,白墙黑顶,精瘦挺拔,十字架高高指向天空。一个乘务员经过包厢门口,被她叫住了。他们叽哩哇啦的德语我听不懂,就看见那大肚子的乘务员指手画脚地说话,前腿弓后腿蹬,时刻准备往前冲。说了几句果然就往前冲了。
我问女孩,都说的啥,她就一句话匆忙打发了我:“有人跳车了!”说到第五个字人已经到了门外,咚咚的脚步声跑远了。我走出包厢,过道里回响着杂乱的脚步声。老太太也拄着拐杖跟出来,用英语嘀咕:“为什么不想想还有我们老头老太太!”
我问:“您说什么?”
老太太示意我打开车窗。“年纪轻轻跳什么车!”
“乘务员说,死的是个男的!”涂眼影的小姑娘也出来了,耳机挂在脖子上。“我同学的哥哥也是跳火车死的。”我把窗户打开,一股冷风灌进来,小姑娘缩着脖子躲到一边,被老太太推进了包厢。老太太的话听不懂,大意应该是小孩子不能看。因为小姑娘撇撇嘴不屑地回了一句,我觉得可能是:谁稀罕看死人!
火车的前半截身子正在拐弯,有个平缓的弧度,伸出头正好可以看见事发地点。车的这一边没有河流,草都很少,断断续续有一些大石头,不知道是天生就在铁轨边还是摆列在这里另有用途。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个人从车窗里跳出来,迎头撞到石头上,想不死很困难。一堆人围在那里,我看见那个混血的女孩踮着脚,抱着脑袋想从人群外往里钻。难道是她要找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死的就是那个我没看见的、年轻的瘦高个儿中国小伙子。我向那节车厢跑去。
半道上遇到混血女孩,捂着嘴边走边流眼泪。我说:“他?”
她摇摇头,说:“我看不下去。”为了能继续说下去,她重新捂上嘴再松开,“脑浆都流在了石头上。”
死掉的小伙子非常年轻,德国人,穿着咖啡色帽衫,石头划破了他的脸,死的时候眼睛睁大了,看见了岩石、冷风和灰暗的天空。
那女孩说:“我冷。”
我要把大衣脱下来给她穿,她不要,天的确冷。她让我披着大衣,她用大衣的一半裹住自己,一手抱着我的腰,我们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走回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