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站之前,我和小周窝在他的二手商务车里说话。暖气开着,天有点儿冷,小周建议先别进站,进去了也是瞎挨冻。我知道他是想和我再多说一会话,能和一个中国人在异国他乡如此深入和漫长地聊天,对他来说机会并不多,虽然他兼职导游,接的团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小周说,要是去中国像去瑞士、法国、意大利、比利时那样方便就好了,开车几小时就到。要是。要是。从前天开始到现在,我至少听他说了五十个“要是”。要是在天津就好了。要是回趟家像串门那么方便,他觉得待在这里也不错。要是在国内,他就开一个旅行社,专门接待德国人。要是小魏去国内找工作,回去后他们就要孩子。要是。要是。
“要是——你烦了?”他发现我两眼发直,显然在走神。
“哪里,你说。”我指着车站顶上的巨大的球,相对于古典的欧洲式建筑它有点现代了。不过我还是说,“很漂亮。”的确很漂亮。单看都很漂亮。
法兰克福是个好地方,作为城市不大不小。刚来的第二天,我就抽时间从东到西走了一遍。风景不错,在繁忙里你还是能看到从容和优雅,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在这里你可以什么都不缺。小魏是小周的女朋友,二十七岁,在法兰克福大学念社会学博士学位。拿不下博士不结婚。小周跟我一样大,硕士毕业前认识了小师妹,等她念完本科,再等她念完硕士,现在要等她念完博士才能结婚。这个从大连来的小个子女孩让小周欲罢不能,他是真喜欢她,可是从天津来的压力也很大。母亲说,你爸翻过年就七十,想抱孙子都想出了白内障,现在连个婚都没影。小周安慰二老,快了。他爸说,我看玄,人家拿了博士以后,还要当博士后呢?要是当完了博士后又说这辈子不想结婚呢?要是结了婚不打算要孩子呢?他爸的“要是”也很多,弄得他很烦。小周只好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昨天晚上我安慰他:“没问题,小魏不像丁克那种人。”
当时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小魏倒过茶后去厨房的背影,对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小周说。
小魏的背影不喧嚣,也绝不僵硬,腰身的过渡跟动作一样果断柔和,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作为贤妻良母的亲和力。但她在留居德国这一点上认死理,除了大连和法兰克福,这辈子她不打算待在第三个地方。小周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虽然法兰克福的确是个好地方,德国的发展空间比较大,医疗服务和社会保障体系很完善,但是小魏不像咬牙切齿的人。她给我们沏的是铁观音,小周只喝这一种。小周解释,只有铁观音才能让他喝出中国茶的味儿来。小魏一笑,露出左边的一颗小虎牙,说:
“别听他的,偏见。人老了就这样。”
小周自嘲:“别打击一片,我和徐先生可是一样大。”
“那人家看着可比你年轻。”
小魏把假话说得自然家常,小虎牙又露出来。我天生老相,就算是用老周的白内障双眼来看,我也不会比小周显得年轻。反正小魏不像咬牙切齿的人,但她的确是咬牙切齿要留在这地方。
我来这里参加一年一度的书展,有个新书见面会。活动结束,朋友们都走了,我想在周边看看,就一个人留了下来。等着两天后去波恩大学做个朗诵,我的小说翻译,波恩大学的赫尔曼教授会在车站接我。我不懂德语,他就把我托付给了旅行社,导游小周。
小周带我看了歌德故居、罗马广场、保尔大教堂、老歌剧院、修道院和博物馆、美术馆等,讲解极为敬业。他的方式是夹叙夹议,叙是叙这些景点,议的却是他自己、德国的华人状况以及国内的事情,其中充满了他的“要是”。他在北京念的本科,很多地方和事件是我们共同的记忆,说起来显得相当投机。其实我的兴趣不大,和一个久疏国情的人聊天,总有迷离恍惚和隔靴搔痒之感。而且,小周的故国情深体现得比较单薄,你让他说出个回去的一二三,他也语焉不详。他就是觉得回去了心里才踏实,情绪化得仿佛只是一种抽象的焦虑。我时刻担心他会举起拳头上下耸动,高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当然这也正常,就跟想家一样,你要把它赋上个微言大义反倒像假的了。本能最真实,也容易唠叨。他翻来覆去地跟我说过去,说想回去,说“要是”。他简直是亢奋地说着汉语普通话,某一刻舌头跑在了大脑前面,我就听到了舌头下坠的天津话。
昨天中午去古代雕塑品博物馆,经过入住的酒店时,小周突然停车,跟我说,要不退房吧。退了房我住哪儿?他拍拍胸口,住他家。条件差了点儿,他说,但你可以再听见一个人说中国话。我差点就拒绝了。有他这么一个人说中国话已经够唠叨了,我可不想再添一个。转念一想,也许他想再挣一份房钱?我正犹豫,小周重新发动了车,说:“我就是想在一起多说一会儿话。”他以为我跟他一样,想多听一个人跟自己说母语。我按了一下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停下。我下车收拾了行李,退了房,拎着箱子搬到了他家。
他和小魏租的房子,类似于我们的筒子楼,小两居。楼外面爬山虎一直蔓到了顶。家里的摆设不复杂,倒是各种家具上放满了女孩子喜欢的小玩具,单看风格和造型,我猜是从中国来的,随便在电视机旁拎起一个米老鼠,果然屁股后头的商标上印着“Made in China”。墙纸、桌布、沙发套和床单、被罩都以金黄和浅绿为主色调,既温馨又清爽。和一般的德国家庭比,这只能是年轻的创业者之家;但和留学生的临时小家比,这个家更让人心安。这从小周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进了门他几乎是把自己摊在了沙发上,四肢放松地散开,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我说:“小周,你还是乖乖地跟小魏待在这里吧。”
“为什么?”
“你离不开这个沙发。”
小周笑了,说:“她不在家,我就跑到沙发上睡。舒服。”
我也笑笑,他明白我的意思。
昨天晚上我们俩聊到凌晨三点半,吃水果喝啤酒。小魏在旁边偶尔插一嘴,更多的时候在开啤酒和削水果。插上的几句话都是一针见血,是个社会学博士的水平,但她看小周的眼神却是一个小师妹该有的小鸟依人。我开玩笑说,小魏这么伶牙俐齿,小周岂不要受欺负?小魏说,才不,他得意着呢,他知道他是我的主心骨。小周说,哪有啊,我在跟魏博士一起追求进步。好了,不听他们文雅的调情了,我想知道他们在法兰克福生活的真实感受,以及对国内的看法。包括小魏知道的留学生的状况。对话的方式像在访谈。凌晨一点半,小魏先去睡了,明天有课。凌晨三点半,我也不行了,想问的都问完了,只剩下一连串的哈欠。小周还是精神矍铄,为了不耽误我明天的行程,他才不舍地进了卧室。最后一句话是:今天说得真爽,快把自己说空了。
说空也是一种享受。作为一个写作者,从语言的意义上,我能理解小周此刻的心情。这剩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可能睡得酣畅,当然也可能失眠。我睡在那张舒服的沙发上,躺下来看见窗外风经过树梢,枝叶摆动幅度越来越大。迅速入睡对我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