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大一的新生叫顾庆东,响当当的男孩名字,但她是女孩。顾庆东是江西人,离这里坐火车要两天的路程,所以国庆的五天长假中,她没有像思乡情切的新生那样迫不及待地往家赶。恰好中秋节在长假之间,为了表示团圆的吉祥以及了却乡思,她与其他九个江西老乡相约到楚秀园过中秋。楚秀园是本市最大的公园,风景不错,最主要的是有一块依山傍水的大草坪可供他们座谈和游戏。从学校到公园步行大约三十分钟,顾庆东主张步行,这样沿途可以加深对将要生活四年的城市的了解,但是其中三四个男生是急性子,恨不得双脚一跺直接飞到楚秀园的大草坪上。经过讨论,最后还是决定乘坐人力三轮,两人一辆,一共五辆,既优越于步行又能观光赏景。一行五辆三轮首尾相接浩浩荡荡地向楚秀园进发,蔚为壮观,沿途吸引了不少市民驻足旁观。顾庆东和政治系的一个女生坐在最后一辆车上,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中等身材,与前四个男车夫相比就显得单薄多了。在淮海路上由于行人和来往车辆,他们的速度一直比较慢,过了淮海广场行人开始稀少,人力三轮得以放开轮子行驶。
这种情况下男女体力的差异就逐渐显露出来了。坐在前面几辆车的男生一心想早点到达,一路都在催促车夫加油快蹬。后面的自然要尾随其后,保持距离和速度上的连续性。顾庆东的车子明显慢了下来,她看到女车夫的衣服已经被汗溻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此刻他们来到水门桥下。上水门桥应该说是像样的体力活,我每次骑自行车过桥,都要在离桥五十米处加速才能确保顺利上桥。前面几辆车子缓慢但顺利上去了。女车夫上到一半就已力不从心,车子甚至出现了片刻的静止不动的事实。顾庆东觉得女车夫很辛苦,主动提出要下车助她一臂之力。可是,顾庆东在作文里写道,女车夫匆忙向她们道歉,坚决不要她们下车,看得出来,如果她们固执己见的话,车夫就会生气的,她把乘客的这种行为看作是对她的侮辱。顾庆东只好和同伴如坐针毡一般看着女车夫跳下车,取过一根绳子像拉纤一样把三轮车拖上了水门桥。顾庆东写道,当时她眼中充满了泪水,女车夫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的家乡,包括她母亲在内的许多劳动妇女都像女车夫一样挽住一条绳子,与女车夫不同的是,她的母亲不是拉车,而是拉犁,一生都这样身体近乎平行的一步步走过大地。在顾庆东的感染下,同座女孩也流泪了。顾庆东没有流连在这个细节上大书特书,而是接着写了另一个更加感人至深的细节。
她们下了水门桥后发现,距离前面的几辆车已经很远了。女车夫有些着急,尽管顾庆东她们一再说明她们只是去公园游玩,不是赶车,不必速度太快,女车夫还是难为情地笑笑。她突然一阵发力,整个身体从车座上抬起,悬在了半空。这是骑车人加速的惯常方法。她的重心落到两只脚踏上,身体艰难地上下耸动。她们与前面的几辆车距离在逐渐缩小。这时候,顾庆东看到黑色的车座上湿漉漉的一片。如果是个粗心马虎的乘客,很可能认为那是汗渍,但是心灵纤细的女生顾庆东对之产生了高度的重视,她将目光迅速移到女车夫的臀部,如她所想,女车夫的裤子也是湿漉漉的,浅灰色的布料上能辨出异样的颜色来。情感细腻的顾庆东伤心地哭了,她叫着停下停下,你的裤子,你的裤子!女车夫停顿了一下,她没能立刻明白车子上的女大学生为何突然哭了,摸过裤子之后她明白了,尴尬地对她们笑笑,说,不好意思,都是老毛病了,一时没感觉到。说完便无视顾庆东的叫声,把车子骑得越发的快了。她们和前面的几辆车子同时到达楚秀园。下了车顾庆东发现女车夫的尴尬还没有从脸上消除。之前他们讲好是每辆车五块钱的,顾庆东的哭泣仍然没有止息,她塞了一张十元的纸币到女车夫手里,转身捂着脸跑开了。她在文章里写道,据老乡说,女车夫拿到钱的时候也哭了,她拉住一个男生的胳膊一定要他说出她的名字,遗憾的是,那男生对突如其来的一抓不胜惊慌,条件反射似的拂去了她的手,用上的力气可想而知。
无疑这是一篇优秀的作文,它能在众多文章中脱颖而出,不仅仅是因为叙述了一桩令人感动的事件,还在于作者有一颗善于感动和掘幽发微的细腻心灵。她深解民间疾苦,爱满天下。对于爱和苦难的深刻理解把她从众多学生中区别开来。为此我特地向顾庆东的班主任刘老师了解了有关她的一些情况。刘老师介绍说,顾庆东同学的家乡是江西一个比较闻名的贫困地区,因为父亲长年卧病,全靠母亲单薄的身子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还有个弟弟正在读初中,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顾庆东为了照顾家庭,高一读了一半就辍学,随亲戚到广州打工,一年之后接着读高二,高二快结束时复又外出打工,一年之后回来读高三。如此反复,别人三年读完高中,她用了五年。新生报到那天孤身一人来到学校,身上只带了三百块钱。她向学校表示,如果申请不到助学金和有关帮助,她想请求学校为她保留一年学籍,等她打工回来接着读大学。这件事惊动了学校领导,校长亲自批示,免除顾庆东同学的一切费用,全力支持她读完大学。听了以后我沉默不语,花一样的年龄知晓了如此众多的苦难,写出这样的文章便不足为奇了。
我把顾庆东的作文作为范文在另一个班级讲解了一番。讲解时很自然地穿插了我的一些想法。基于以上事例,我对学生说,我很难说清自己对人力三轮的确切认识。一方面不乏惧而远之,另一方面,抱以强烈的同情。我知道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无法做到不思不想地坐到三轮车上,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为了我而全力以赴向前冲。我随后又举了一个极不恰当的事例。我极其愿意天底下不再有乞丐,当他们乞讨时,不论是真乞丐还是假乞丐,我都为他们的困苦和谦卑难过,一个人不应该活成那样。我绝不缺少一枚硬币,但当他们向我伸出手的一瞬间,我常常会因恐惧而逃开。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如同我无法解释在一辆出租车和一辆三轮车之间,为什么总是选择出租车而不是人力三轮。尽管我知道,也许人力三轮的生活更需要我这个乘客。我在表白这些想法的过程中,整个教室一片寂静,所有同学都低下了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的声音如此清晰和明亮,甚至都快被自己感动和陶醉了。
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她毫不客气地指出我这是地地道道的伪善。她说,一个真正同情和爱惜人力车夫的人,绝不应该逃避,而应该直面现实,认识到你坐上了他的车其实是在帮他,他即使汗流浃背也会高兴,因为他在凭自己的力气生活,并且挣到了他需要的钱,如果实在心有不忍,完全可以多付一些小费。谁能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满怀爱心的人,为了避免可笑的役使别人气力的负罪感,而任凭他活活饿死!该女生慷慨激昂,逻辑鲜明,富有感染力,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悲愤难以自已,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我从教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哪还有什么教学机智可言。我请她坐下,笨拙地安慰一番,表扬了她的想法和发言,鼓励其他同学以后多向她学习。然后草草地结束了那节课。
课后我思虑再三,也没弄明白那位女生为何在课堂上就哭起来。据我所知,她一直是个活泼乐观的女孩。我决定找她谈谈。那会儿她心情已经好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担心再次触发她的悲伤,于是拐弯抹角提出了我的疑问。她的回答直截了当,让我感觉自己在故弄玄虚。她说当时想起了为生活所迫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蹬人力三轮的。接着她向我讲述了她第一次见到蹬三轮的父亲的事。在此,我把它作为小说的一部分,如实地转述给大家。
那是她读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放假前一个月左右,母亲打电话到学校,嘱咐她注意身体,大冷的天说感冒就感冒了。母亲把感冒描述得十分可怕,因为她的父亲不幸患上感冒,花了两百块钱也不见好转。在电话里,母亲还说了一个比感冒还要可怕的消息,她的父亲更加不幸地在三天前下岗了,成了该单位第一批下岗人员之一。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显然是由生活的辛酸所致,她没有告诉女儿生活如何艰辛,尤其是父亲下岗之后的生活,只是一再嘱咐身体和学习。对贫困生来说,身体健康就意味着省下一大笔费用。而成绩优秀将来有所出息,则意味着能够创造足够的财富来改变生活的现状。母亲的电话让她意识到,离开了女儿的父母的孤独和衰老,显而易见,疾病已经率先缠上了她父亲的身体。她决定把平时省吃俭用的生活费花掉,在放假回家时买一些营养品送给父母,让他们惊喜,女儿已经长大了,知道心疼父母了。
她大包小包地拎了一堆下了车。从车站到家还有一段路,要在往常她就步行回去了,但是手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加上臃肿的棉衣让她自顾不暇。那天雾出奇的大,上午十点还没散去,两步之外分不清来人的手指各在哪里。为了避免雾水濡湿头发,她把棉衣帽子戴上了,事实上这样很有必要,天太冷了,很多乘客下了车都尽其所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汽车的周围拥上来五六辆人力三轮,争抢着要为她服务。她对生长的地方的生活十分熟悉,所以首先解决的是价钱问题。按照惯例,从车站到家乘坐人力三轮要两块钱,她坐过无数次。但是今天他们要价有点黑,张口就是三块,理由是雾大和天冷。让她气愤的是,五六个车夫好像早已统一好了口径,没有一个愿意妥协的。事情似乎就变得简单多了,她面临没有选择的选择,都是三块,除非不坐。因为在家门口,她无所畏惧,高声叫着,我只有两块钱,谁愿意。没有人响应,车夫纷纷聚众指点,谴责她的吝啬。这时从汽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一辆人力三轮,车尾对着她倒过来。小姐,上车吧,我来。她听到车夫大雾里含混的声音。她终于胜利了,有人愿意两块钱把她送回家。她把行李放上车,随后从容地坐上去,示威一般的说,走!这时候车夫转过脸问她,小姐,到哪里?透过浓雾她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男人的脸,与此同时车夫也企图看清楚他的乘客。就在他们相互靠近的那一刻,她发现,那是她父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