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秋,姑父来本市洽谈一笔生意,谈完了想顺便看看我。他对这座城市很陌生,因此我主动来到他下榻的金桥宾馆。宾馆地处城南,距大运河几步之遥。运河南岸除了近几年繁衍的几十户商家,余者是千里沃野,站在高架桥上极目远眺,目光像北归的燕子一般得到滑翔的快感。姑父叹为观止,眼界平日被楼群折腾出毛病了,见了阔大的田野就流眼泪,他只好不停地揉眼睛。我们在桥上拍遍栏杆,纵论上下五千年,把未来五十年的生活也给设计了一遍。这时候天不作美,风起云涌下起雨来,我们不得不一路小跑狼狈回到宾馆。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都忙着聊天,晚饭和夜宵都是在房间里吃的。
午夜十二点时我提出要回学校,第二天有课,课还没备好。姑父挽留再三,希望我们能再聊聊,但时间不允许了。最后姑父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陪我回学校,这样我既能备课又能和他聊天,一举两得。出了宾馆就呆了,雨是不下了,但雨水上来了。城南的街道多年来一直低洼,规模稍大一点的雨就积水。现在天漏了底似的下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水位之高可想而知。出租车是很难找了,此刻最好的交通工具大概应该是船。我正犯愁,小姑父对着外面大喊一声:这边!他看到了一辆人力三轮。自从经历过杀过猪的车夫之后,我对人力三轮基本上持不信任态度。这也是我和姚远同学争论时感到力不从心的原因,我和他一样主观上都多少有些排斥。但是那天夜里只有人力三轮,事实也是这样,去学校的路上我们没见过第二辆人力三轮。
马路上水势浩大,淹没了半个车轮,路边的霓虹灯光在水面上摇荡不止,越发显得奇谲和高深莫测。偏偏车夫穿一件比瘦小的身体大两圈的雨衣,雨帽把头部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的脸。实在太像某部侦破影片里的场面了。我浑身发毛,一手抓着坐垫,一手抓着靠背,抓得我两手心的汗。姑父似乎很舒服,跷起二郎腿与车夫聊起来。车夫声音不是很老,有点拘谨木讷,所以谈话刚开始一段时间像审问。姑父问一句,他答一句,言简意赅,不作任何修饰和生发。
车夫四十五岁,姓蒋,家住城南郊区运河新村,玻璃厂下岗工人。姑父擅长聊天,像孟子那样能够让对方在短时间内充满热情,然后话题跟着他跑。车夫逐渐放开了,咳嗽也比先前响了。提到下岗问题,车夫的激情空前高涨,以致为了表达清楚不时回过头来。他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两个孩子,女孩今年读高三,男孩读高二,老婆也是玻璃厂职工,因为厂子倒闭夫妻双双下岗。家里的生活境况可想而知。下岗之后他睡了整整两天,想不通,这世上那么多人一辈子都在干着毫无风险且收入丰厚的工作,更有甚者,许多人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就能赚钱(我注意到姑父谨慎地把二郎腿放下了),凭什么他要下岗没饭吃。但睡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况他只是躺在床上,睁大两眼根本睡不着。两天后他起来,老婆已经在离家不远的中学门前支起了煎饼摊子,为孩子们摊一块钱一个的鸡蛋煎饼。在玻璃厂的一个老部下送他一部三轮车,让他和他一块儿去蹬。他当即就把脸撂下来了,他说自己丢不起那个人,在厂里他大小也是个班长,现在竟要沦落到蹬三轮卖力气挣钱。忠诚的老部下没有因为一顿臭骂就背叛他,相反,第二天晚上又拎着两瓶老酒和几个小菜登了上司的门,喝酒时出示了一把磨得起毛的人民币。一大把钱在他面前抖,三十块哪,在玻璃厂两天也不过这个数。他不可避免地心动了,次日清早跟在老部下后面一起开工了。
车夫说到这里十分自豪,出师大捷,第一天他挣了四十块钱,老婆在校门口站一天才赚十五块。他骄傲地向老婆说,怎么样,班长就是班长。这是他出工第二天,孩子的学费还欠着呢,他想多挣一分是一分。今晚雨大,同行们都回去了,他顽强地留下来,这么大的水,就是帮帮走夜路的人也是好的,反正回家也睡不着。
我被感动了,深刻体会到了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姑父也被感动了,一直保持着仰视车夫后脑勺的姿势,完全不像一个肚大腰圆的老总。车子在水里优美从容地行驶,轮子掀起两道水花,像孔雀开屏。车子突然陷进了路边的下水道口,车夫用了几次力都没能从困境中摆脱出来,尴尬地回头向我们道歉。姑父让他不要急,我们先下车站到人行道上,以减轻车子重量。车夫连连摆手说不行,坚决不要我们下车。说着从车上跳下来,积水一直没至他膝盖。他抓起垂在车厢边上的一根绳子,挂到肩上,一手抓住龙头,身体前倾至三十度,把车子和我们从下水道口拖了出来。上了车他再次道歉,说真不好意思,只顾着说话了。他的裤子和鞋水淋淋的,不停地向外流水。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达师范大学门前。姑父给了车夫二十块钱,让他不要找零钱。车夫不答应,在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一定要找回余额。他说这是行规,这段路只收五块钱,不能多拿一分。姑父沉重地表示,那十五块钱就当是给孩子们买文具了,说什么都要收下。但是车夫说什么都不收,认为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不能随随便便坏了规矩,我们的好心他心领了,钱是不要的,还说,像我们这样的好心人,即使一分钱不给他也愿意送我们一程,谁没有个困难时候呢。姑父没办法,把余钱收了,在车夫转身离开的时候丢了一盒“中华”香烟在坐垫上。
说到现在都说的是男车夫,很容易让人误解,好像在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里都是男人在吃苦耐劳,其实不然,近几年逐渐出现了一批女车夫。生活面前,人人平等。有识之士曾做出著名论断:男人能干的事女人都能干,女人能干的事男人却不一定行,比如生孩子。既然如此,女人去蹬三轮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没事的时候我常到校外转转,逛逛书店,看看景,或是夜晚到大街上遛达遛达。这些时候就有很多女车夫从我身边经过,她们缓慢地行驶着人力三轮,侧过头问一句:先生,要人力三轮吗?我抱以歉意的微笑,我只是走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女车夫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她们大多生有粗壮的小腿,被阳光和风打磨过的粗糙的皮肤,双手指关节粗大。她们和男人一样,为了生活在马路上穿梭。尽管她们比男车夫似乎更值得信赖,但我仍然没坐过她们的车。原因说不清楚,但性别的因素一定有。关于坐女车夫的三轮的经历,我的一名学生在上缴的作文里详细地描绘过。写得很好,我毫不犹豫地给了全班最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