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疯子”有没有家人、亲属,他们也说不清楚。不过,他们说不可能有,因为,从没见过有什么人照顾过他。
既然是一个人,就应该有个来处。吃晚饭的时候,李斌良想出一个办法,接触当年查办“疯子”的法官和检察官。他把这个想法对邱晓明说了,要他和检察院、法院联系。可是,邱晓明却不表态,好一会儿才说:
“检察院和法院也查不出什么,当年办案的法官和检察官都不在了,提拔的提拔,调走的调走,我看,还不如找律师呢,他知道得更清楚。”
律师?
李斌良:“你是说,当年‘疯子’请的律师?他是山阳人?”
邱晓明:“对,我认识这个人。”
秦志剑一拍桌子:“快,你马上和他联系!”
这是间十几平方米的小书房,靠墙放着一个大书柜,里边多是法律方面的书籍,书柜旁边还有一个写字台,上边放着一台手提电脑。虽然晚上九点多了,窗子拉着厚厚的窗帘,遮住灯光,门也紧紧地关着,山阳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冯自明在说话时仍然压着嗓子,耳语一般,受他影响,李斌良三人也不得不悄声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沉闷而又压抑。
冯律师四十二三岁年纪,身材消瘦,但看上去挺有精神。邱晓明本来约他去专案组办公室,可他说什么也不去,甚至根本就不想见专案组,还是邱晓明再三做工作,才同意和李斌良谈一谈,而且,地点还要由他确定。他考虑再三,还是选择在自己家中,还要求必须晚九点以后见面,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和专案组人员接触。
李斌良、秦志剑和苗雨不得不非常秘密地来到冯律师家。万幸的是,天已经黑了,冯律师家住宅楼附近人不多,进楼时也没人看见。即使这样,冯律师仍然惴惴不安。三人进屋后,他即告诉他们,住宅楼隔音不好,声音大一点左邻右舍都能听见,所以,一定要小声说话。
对冯律师的要求,李斌良一概答应,然后迫不及待地说:“冯律师,咱们开始吧!”
冯律师:“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李斌良:“一切,我们想知道‘疯子’……不,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想知道他的一切,你所知道的他的一切。”
冯律师:“好吧。不过,我并不知道他的一切,我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们,但有一条,我这些话只跟你们说,你们一定要绝对保密。”
李斌良:“我们发誓。”
冯律师:“那就从他的案子说起?”
李斌良:“可以。”
冯律师叹息一声:“怎么说呢?其实,这完全是个冤案,天大的冤案,这么多年来,我的良心也一直为此不安,可是,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苗雨拿出笔录纸和笔准备记录,冯律师急忙地:“不行,不能记录,你们要是记录,我就不讲了。”
李斌良急忙让苗雨把纸和笔收起。
冯律师盯着苗雨把纸和笔放回包内,才感慨地开口:“转眼间,已经十多年的事情了,现在,人们都叫他‘疯子’,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其实,他的真名叫袁志发。我还真问过,怎么起这么个名字,原来,他家一向很穷,父亲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可一直没发起来,直到改革开放,这个愿望才实现了。你们不知道,当年,他在山阳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曾经被评为全区新长征突击手、劳动模范,还是全区十大有贡献的企业家之一。”
有这种事?
李斌良三人互相看了看,现出不解的目光。
苗雨急迫地追问着:“可是,后来怎么了,怎么进的监狱,变成这个样子?”
冯律师:“这你们知道,因为贪污,被判刑了。”
苗雨:“冯律师,您讲具体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律师叹息一声:“说来可就话长了。就像那句成语说的那样,‘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其实,在他开始发达的时候,灾祸就已经埋下了。对了,他起步于八十年代初期,发展于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社会正处于变革期间,政策比较宽松,他年轻,有文化……说起来,他文化也不算高,是高中生,可是,当时在农村也算文化人了,脑瓜又好使,胆子大,敢闯,先是靠做生意攒下一笔钱,后来,被选上了村长,就开始带领乡亲们办企业,集资成立了一家冶炼厂。当时,这么干的还不多,所以,效益很好,到九十年代初期,资产已经达到两千多万元,这样的企业,在整个山阳也数一数二了。”
李斌良想起邱晓明说过的话:“冯律师,他这个企业是什么性质,到底是国营,还是私营?”
冯律师:“你们自己判断吧,整个企业无论是国家还是其他企业,都没有投过一分钱,完全是靠袁志发个人投资和乡亲们集资办起来的,你们说是国营还是私营?”
苗雨:“当然是私营。”
冯律师:“可是,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当年……其实现在也是这样,方方面面对企业的限制、刁难勒卡太多,袁志发为了企业办得顺利,就在名义上挂靠了县冶炼厂,也就是所说的戴一顶‘红帽子’,为此,每年还要交县冶炼厂二十万元管理费。想不到,恰恰是这一条害了他。”
李斌良:“您刚才说了,他是因贪污被判刑的!”
冯律师:“要不怎么说是冤案呢?他那根本就不是贪污,而是合法所得。他执行的是董事会集体通过的决定,经营管理人的工资待遇与企业效益挂钩,年末总利润的百分之五为管理者的工资,也就是分红利。因为那几年企业效益非常好,每年都能分到几十万,他不敢要,只领取十万元以内,其余的都给了职工或者投入企业的再生产。对了,当年,报纸还报道过他的事迹呢……当然,也不是他的觉悟真那么高,主要是害怕拿多了别人嫉妒,有人整他。可无论如何,应该说这个人的品质还是不错的,现在的贪官,什么事不敢干,什么钱不敢拿?所以,他出事后,企业的职工都埋怨他说,如果他如数领了钱,或者真的贪污了,然后拿出一部分往上送,反而没事了,企业也垮不了。”
苗雨:“冯律师,您快说,他是怎么出事的?”
冯律师苦笑一声:“怎么出事的?咋说呢,好像是县领导接到一些举报信,说他有贪污问题,就派工作组进驻企业查账,查了三个多月,什么也没查出来,本来就该宣布没事了,可是,检察院又来了,最后,就把他分红的钱定为贪污,一下判了十年。”
苗雨:“怎么能说是贪污呢?企业不是他们自己的钱,自己办起来的吗?”
冯律师:“我不是说了吗,谁让他戴顶红帽子了?”
苗雨:“可是,认定犯罪不能依据外在的名字,而要依据事实啊?”
冯律师:“我只是个律师。我在法庭上也这么辩护了,法庭没有采纳,我有什么办法,其实,别说是我这个律师,即使是法官,也没办法。”
苗雨:“我怎么就不明白,怎么没办法?你说,怎么没办法?”
冯律师又苦笑一声,不回答。苗雨还想追问,被秦志剑制止:“冯律师,事情就这么简单?”
律师:“对。在中国,坏人要整一个好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相反,好人要想和坏人斗,那可就太难了。”
苗雨愤怒地:“可这明明是冤案嘛!”
冯律师:“我一开始就说了。”
苗雨:“那你这律师是怎么辩护的呀?是非如此明显、罪与非罪如此分明的案子,就这么判了,你这律师是干什么的呀?”
冯律师再次苦笑一声:“同志,听你的话好像不是中国人似的,你们既然是警察,有些事还不明白吗?律师算什么?有些案子,如果上边有人定了调,你律师就是辩护出花来,也没有一点作用。其实,当时有些法官和检察官也认为是一起错案,可是,这些人调离的调离,免职的免职,换上一些不讲良心或者胆小听话的人……对,就像我这样的人或者不如我的人来办案,罪就这么定了。”
苗雨:“这……你们可以上诉啊?”
冯律师:“上诉了两次,上边也发回重审,重审的还是那些人,结果能改变吗?”
秦志剑:“后来没再申诉?”
冯律师低声地:“没有。”
苗雨愤怒地:“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申诉?”
冯律师沉默片刻,低声地:“我害怕。”
秦志剑:“害怕,你怕什么?”
冯律师:“有人暗示我,如果我再为这案子申诉下去,就别想在白山地区当律师了。”
秦志剑:“谁暗示你?是谁?”
直到秦志剑问了三遍,冯律师才回答:“是决定我命运的人。”想了想又补充,“也是决定你们命运的人。”
苗雨抗声地:“谁,到底是谁,你说出来!”
冯律师沉默不语。
秦志剑:“你说,‘疯子’……不,袁志发被陷害是有人举报,举报人是谁?”
冯律师:“不知道,据说是匿名信……既然匿名信能引起领导如此重视,造成这种后果,我怀疑,写信人不可能是企业内部的人。”
苗雨:“那会是谁?”
冯律师摇头:“不知道。”
苗雨还想再问,被李斌良制止。没有必要再问了,冯律师说得对,一封匿名信令人如此兴师动众,导致这样的后果,而不少公开举报甚至集体上访都没人理睬,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李斌良想了想,转了话题:“袁志发被判了,企业后来怎么样了?”
冯律师苦笑着:“能怎么样,倒闭呗,拍卖了!”
李斌良:“卖给哪儿了?”
冯律师:“华汉公司。”
李斌良:“华汉公司?”
冯律师:“现在,这个公司已经不在了。”
秦志剑:“哪儿去了?”
冯律师:“它改名了。”
苗雨:“它现在叫什么?”
冯律师想了想:“汉雄集团公司。”
李斌良惊讶地差点站起来:“什么……汉雄集团……”
冯律师:“对,价值两千多万的企业只卖了二百多万。”
“他妈的,气死我了!”
秦志剑突然拍案而起:“汉雄集团不就是赵汉雄的企业吗?这里边肯定有事,冯律师,你说,赵汉雄能不能参与这个阴谋?”
冯律师:“我是律师,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苗雨:“我听明白了,这是陷害,是阴谋,肯定是个阴谋。”
律师看着李斌良:“李局长,还有别的事吗?”
李斌良:“有,冯律师,我们想了解一下袁志发的家庭情况,你一定知道吧,他有家吗,有亲人吗?”
冯律师:“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家了。”
李斌良:“那么,从前呢?在他入狱之前,一定有家吧!”
冯律师:“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夫妇二人,一个儿子。别看袁志发有钱,可是,作风非常严谨,家庭观念也很重,从来没有风流韵事,他特别喜欢儿子,想送他上大学。可是,等他判刑后,妻子就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不知去向。”
沉默片刻,秦志剑又问:“后来呢?袁志发出狱后就疯了,像现在这个样了?”
冯律师:“是的。”
李斌良:“他出狱后,你和他接触过吗?”
冯律师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
李斌良:“冯律师,你不要害怕,我们肯定会给你保密的。你既然为他辩护过,和他有过这样的关系,他出狱后,怎么会不接触呢?”
冯律师:“这……也算接触过吧,可是,他疯了,见到我也不认识,不管我跟他说啥,都是那句话:‘政府好’。这种接触也等于没接触。”
李斌良眼前浮现出袁志发给自己鞠躬,说着“政府好”的样子。
秦志剑:“那么,你对他疯了这一点怀疑过没有?”
冯律师又迟疑了一下:“也怀疑过。因为,他是个既聪明又坚强的人,入狱前还对我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早晚要出来上告申诉……现在看,他很可能是装的,可是,他装得实在太像了,让人无法不相信!”
苗雨:“那么,他出来后,你在生活上帮助过他没有?”
冯律师:“帮助过,有时,偷偷给他拿件旧衣服,或者买点吃的给他。”
李斌良突然地:“那么,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我是说,他在送进养老院之前,和从养老院跑出来后,夜间都住在哪儿?”
冯律师迟疑地:“这……”
秦志剑着急地:“冯律师,你快说!”
冯律师:“这……我也说不准。你们知道,我们既然有那样的交情,我又因为帮不了他而内疚,所以,尽管他疯了,内心还是很同情他的,有几回,还真注意过他的行动……对了,那还是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当时天还很冷,我下班时又看到他在外边游逛,就偷偷跟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走进一幢烂尾楼,八成,就住在那里边吧!”
李斌良猛地站起来:“是吗,哪个烂尾楼,你快领我们去……”
冯律师的话不十分准确,那不是一幢烂尾楼,而是一片烂尾楼。
这片烂尾楼坐落在山阳县城的南部,李斌良、秦志剑、苗雨在冯律师的引导下来到那里时,已经过了夜间十点多,他们的眼前,一片黑暗和寂静。
车已经无法行驶,只好下车步行。
夜幕中远远看去,这片烂尾楼足足有十几幢,最起码可以住上千户居民,可是,迎接他们的只是一片沉寂。
秦志剑问冯律师:“这楼不是建完了吗,怎么一点灯光和动静也没有,难道一户也没搬进来?”
冯律师叹息一声:“谁说不是,这是郑书记来山阳惟一的一处败笔。”
苗雨:“什么,这个工程是郑书记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