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站立着,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又想这雪雁说的话也有道理,只好洗浴完毕,一整夜都担心着她姐姐宝钗,哪里睡得好,直等着天明,好劝劝那她宝姐姐。
雪雁一夜也没有睡好,她似乎早已有了心上人,辗转难眠。
这金玉缘硬是被那雪里的和尚说成了“人间最苦,莫过疑情,不遇知音,莫言爱情”的话来。这黛玉心里也觉得这话很是中听,一宿的半梦半醒中反复把玩吟诵有所得了。
就在潇湘馆里的黛玉在商议是不是去看宝钗的时候,宝钗一个人在蘅芜苑里哭着。
几乎是从她记事起,她就听薜姨妈说过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的话。
就像一滴记忆的水汇成海一样,那么的深,那样的广。每一次她薜宝钗就要忘记这一段似乎早已定了前世今生的话时,薜姨妈就忽然提起。于是她因此做了无数个关于金玉良缘的好梦。
她薜宝钗的聪明与才情与林黛玉不分伯仲。
现在她的桌前依然燃着蜡烛,夜色吞没了贾府,却给了蘅芜苑一丝烛光。只是这蜡烛的温度无法温暖宝钗的心了。
雪中秃头和尚的话也响起在她的耳畔,“你也是个聪明的女子,焉能因先前有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你却全信了去,到如今风云骤变,天总有不测风雨,人哪知旦夕祸福的。你既认我是个得道高僧,我便献丑说一句。人间最苦,莫过疑情,不遇知音,莫言爱情。”
宝钗的心开始凉了下来,忽然一夜之间凉了下来。
她抚摸着那些诗稿,那些与宝玉一起的过往仿佛就在昨天发生一样。只是她现在好矛盾,不再相信她自己的魅力了。
她甚至一度忘记了她是个有着美丽容貌,肌骨莹润的富家千金,她也忘记了她精通诗书,举止娴雅。她希望忘掉一切,一切关于她与宝玉的林林种种的过往。
眼前是她曾经写过的诗稿,只见有她以白海棠自比,她自己不喜俗尘,又兼讽刺时事的《白海棠咏》诗句,只道是“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更有她最喜欢的那首《山门·寄生草》词,曾赠送给宝玉,只道是“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她忽然有一种想撕碎诗稿的冲动,她找来剪刀,像仪式一样,一张一张的又叠放好,她想一剪刀剪下所有的烦恼。白天的宝钗是个淑女,晚上的宝钗却成了一个不甘心认输的倔强的女孩,她不希望她心中的祈盼就这样消失不见。
她犹豫着,但她已然开始行动,右手的剪刀已经拿好了。她左手里的诗稿上都是她的娟娟的墨迹,一笔一画,都深深的刻画在她的心里,记忆仿佛决堤的江水,潮水般涌来。
每一个欢笑的画面像针扎般心痛,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在可恶的愚弄她这个家有百万的富家千金,她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她。她的心纠结着,疼痛着,想找一个人安抚,可是没有人,她发现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分享。
她的哥哥薜蟠不行,因为她哥哥已经娶了夏金桂,就是那样一个泼妇已经够让她哥哥薜蟠伤神的了,更不要说他这个妹妹了。宝钗知道她哥哥薜蟠已经无暇来管她这个宝钗妹妹的事了。
薜姨妈更不行,她妈妈更要提起“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的话来。这句话她几乎已经会背了,可是现在这句话显得是多么的令人痛心疾首,就像夸父逐日般虚幻飘渺。
她脸上是冷硬的表情,她的美瞳也是暗淡无光,只留下她雪白若脂的肌肤,仿佛倾刻间也显得毫无意义,荡然无存。
冷空气弥漫在房间里,她感觉她一个人了,就像被抛离了一样。她是贾府里唯一的落单者了,没有了玉,她这“金锁”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她想高高的喊叫一声,抒发她心里的痛苦,可是她发现她尽然说不出话了,她听见的是她呜呜的哭声。她的哭声遮挡了她的喊声,她一句也没有喊出来,而是哭声。
她的哥哥薛蟠说她爱上宝玉的话,因太伤了她的廉耻,气得她整整哭了一夜,而今晚她又哭了一夜。她知道她心里的爱了,爱的那样的隐晦,爱得那样深沉,现在似乎遭遇了滑铁卢一样,尽是竹篮打水,空空欢喜一场。
她站了起来,离开那个蓬乱的书桌,看到她整齐的床。她忽然拉了床单,她手里的剪刀挨着床单轻轻一滑,床单立即被剪刀剪开一条缝隙。她就势撕裂,一条长长的布带便在她手里了。
她又走到房梁下,迟疑着,双手死死的攥着布条。她看了看房梁,泪水又一次从她的眼睛里不受抑制的滚落下来,她开始的无声的哭泣。
哭出声时,她感觉到心里好过了一些。而现在无声的眼泪,像看不见的刀一刀一刀刮着她的心,她没有去擦拭她的眼泪,任眼睛肆意的流淌。
她不知道她的泪水已经沾湿了她手里的布条。她将布条往上一抛,勾住了房梁,她很快的打好了一个死结。
她又回到书桌旁,像一个将死之人看着她最后的那一丝留恋的东西,然后她猛然转身,搬了一个椅子,放到那个环形布套下的地上。
她迟疑片刻,无望的站在了椅子上。
这一刻她想了很久,也预谋了很久,她白天早早的就支开了婆子和丫环,她打定主意今晚就死去,一死百了。她死了,成全了黛玉和宝玉,成全这对被贾府看好的爱情。她猛然间了多余的第三者,像一个不小心走入禁地的爱情圣地,她不应该去爱,她希望用她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她第三次哭了,已然哭不出眼泪了,她闻了闻布带,没有香味,有的仅仅是冷冷凉凉的寒冷冬夜里的空气。
她将用她的生命去告慰她心里的爱情,没有了爱情,她宁愿用死来结束这一切。她的钱太多了,多的她每天过着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生活,而实际她的内心一直渴求着被人疼爱。
她的身躯颤抖着,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犹如她反复拉扯着的心绪。她不再多想,把她的头套进那个布条的死结,脚踢到了椅子,挂在那条红色的织绵布条上。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潇湘馆里的黛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感觉到异常,感觉这一晚并不寻常,她本打算一个人悄悄起来。
她起床的声响惊醒了半梦半醒的雪雁。
“姑娘,天还没亮呢!”雪雁本来就没有睡着,这黛玉起床的声响让她从睡梦中醒来,她想阻止黛玉。
雪雁匆匆忙忙的给黛玉洗漱完毕,黛玉便推开门,冬天的风冰冷刺骨,黛玉迎着寒风,往蘅芜苑来了。
雪花依然漫天飞舞,雪地上留下一前一后的两双脚印,前一双脚印是黛玉的,后一双便是紧追不舍的雪雁。
雪雁几乎快追不上黛玉,黛玉在雪地里的步履匆匆,雪雁也跟着赶得够呛。
“林姑娘,你慢一点儿!”雪雁在寒风中说道,“姑娘也没必要这么急啊!”
黛玉回头说道:“你平时懒散惯了,只让你跟着一路,你也气喘吁吁的,只怕以后我不敢要你了呢!”
雪雁听了,知道林姑娘是关心她,忙紧跑几步,对黛玉说道:“姑娘就算是不要我,我也要跟着姑娘的。”
黛玉听了,便说:“蘅芜苑里的宝姐姐还等着我们呢,我要见她好好的一个人,我心里才能安下心来呢!”
雪雁便也加快步子,和黛玉一起往蘅芜苑来了。
蘅芜苑的门紧紧的关着,门前落了厚厚的一堆雪。看来今天蘅芜苑的丫环婆子还没有起床,黛玉便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像有一块小小的石头压在心头。
她忙走到蘅芜苑的门前,雪雁会意,忙替黛玉敲了敲门。
“有人吗?”是雪雁在叫门,因为她敲了几下,并没有人来开门。
黛玉开始着急起来,忙叫雪雁撞门。
“这怎么能行呢?”雪雁并不同意。
黛玉急了,意欲自己来撞门。雪雁见了,忙拦住黛玉,无奈的开始用她的身体撞门。门似乎并没有关得太好,雪雁撞开之后才发现这门栓已经被冰住了。冰镇的木门由并不如干木那么结实,又加上这木制门栓多年未换了,雪雁就那么轻轻的撞了几下,就把门给撞开了。
并没有人上前来迎接她们,看来冬天里的丫环婆子们都睡得很实,并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这要是在平时,宝钗早就打发丫环婆子们起床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