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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链条

红星机械厂调来新书记了。这事尽管在人们的期待、预料之中,但这么快、这么突然,还是出乎大家的意料。整个厂像根烧红的钢锭被泼了瓢盐水,炸了:

“新书记是专门来抓调整的,有些人的日子怕不会那么好过啦!”有人兴奋。

“噫——一个光杆司令,能打下人家经营二十多年的天下么?”有人怀疑。

“别又是飞鸽牌的呀!”有人担心。

同时,却又谣传着:

“新书记是来蹲点的,三个月后,要回局里去当副局长。”

“新书记昨天清早八点三十五分到老书记家去——当然是研究工作啰,直到深夜十点十七分才离开,他俩是老战友哩!”

这种有板有眼的传闻,俨然像前些年中央文件下达前的“官方小道消息”,绝对权威地控制了整个舆论,多数人瞪大眼睛默不作声了。打铁的打铁,烧火的烧火,究竟是淡漠、冷眼旁观,还是胸有成竹?

不过,都三天了,厂里也没见什么动静,仿佛生活的链条仍然按照过去的速度和节奏转动着。其实,哪能呢!这不,星期天清早,干部楼二楼东头代理劳资科长家里突然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代理科长夫人气呼呼闯进屋来。她臂弯上吊一个装得满尖尖的菜篮,手里拎着一捆嫩黄豆。她把菜篮重重地一跺,嫩黄豆一摔,大声埋怨:“喊了半天没人应,都聋了?”

屋里悄然无声。她往两边屋各瞟了一眼:右屋,女儿捧着书在用功,已把眼睛转向母亲;左屋,代理科长正专注于一个红塑料面笔记本。

“科长!剥黄豆总该是你们的事了吧!”

“嗬哟,菜都买回来了呀!”代理科长放下笔记本,赔笑站起身。这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高高隆起的颧骨间,有一双精明人的眼睛,扁平的脸一说话就挂着笑,既谦恭又诚恳。此刻,他习惯地微微弓着腰,“嘿嘿,要是听见你喊,肯定下楼接你了。不信,问女儿!”

“真的没听见,妈妈,我们——”

“快来剥黄豆,你们!”夫人绷着脸说。

“妈妈,我明天要考政治。”

“嘿嘿,我明天,”代理科长搓着两手也很为难,“真不巧,我明天也要考试——”

“十点半,黄豆下锅。”夫人什么也不要听,下完指示就进厨房忙去了。

代理科长朝女儿温和地一笑:“乖乖,你剥,剥完再用功去。”说着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不吃黄豆都要得。”女儿撒娇地嘟哝着举起课本,“等会儿妈生气不关我的事。”

“捶一顿就关你的事了!”代理科长声音不高,但带点威胁。

女儿气鼓鼓地用背对着父亲,大声朗读起来:“剩余价值,就是——”

代理科长生气地一哼,也大声念起来:“全厂有生产工人四百,其中,二级工二百三十三人;三级工一百零七人……”

女儿不满地瞪一眼父亲,以更大的声音念:“通过交换,资本带来的增殖额,就是剩余价值。”

“小声点!”代理科长吼一声女儿,继续念,“其中,具有高中文化的七十二人,具有初中文化的二百一十三人,小学文化的……”

三间连成一排的房里,充满琅琅读书声。

“噫,”夫人进屋来,“硬是安了心么!”

“我,要考试了。”女儿赶快申明。

“剥完再赶考!”夫人抓住女儿的手就拉。

“妈!”女儿挣脱手,“半期考试我没及格,期终再不及格——你喊爸爸嘛!”

“喊我?”代理科长瞟一眼夫人,“喊我!”

“咋呢?喊不得你!”夫人吼代理科长。

“我,明天也——考试。”

“你也赶考?想中状元?”

“咳!你晓得的,上回机械局领导来检查工作,净问些古而怪之的问题……明天是部领导来,又有新书记作陪,要是再吃个大鹅蛋——”代理科长微笑的脸上,鼻翼翕动,“到时候,嘿嘿,你们吃黄豆!”

“不剥就不吃!代理个科长嘛,有啥幺不到台的?你不当,家里还清静些。”

“话怎么那样说呢?”代理科长悻悻地瞅夫人一眼,又换上那不变的笑容,“我不当,你们有这么安逸么?”

“不要门缝缝里看人!哪个像你,一天到黑净想安逸!”

“人嘛,咋会没有一点欲望呢!”代理科长息事宁人的口气,“比如我们这套二楼三间东晒——是随便哪个都能分配到的么?”

“哎呀,多亏沾了代理科长的光!”夫人一连三个轻蔑的啧啧声,“现在什么时候了?你那一套,谨防遭整顿……”

“我算老几?都整到我头上了,没几个跑得脱了!”说是这么说,代理科长那固有的笑容却消失了。倒不是夫人戳了他的疤疤,踩了他的痛脚,使他担心的是目前的处境,谁知道这“三中全会的东风”会把厂里的形势吹向何方呢?至于老婆嘛,她知道什么点点疤疤!不过猪尿包打人不痛,骚气难闻!他恨一眼夫人,“是呀,什么时候了,吊起嘴巴乱说嘛,把我说来笼起,你们就好了?”语气似乞求,实则是威胁。

“唉!”夫人忧虑地长叹一声,“还是老实人好,摔得绊得,你呀,就会吃亏在不老实!”

代理科长一怔,正要发作——

笃、笃、笃,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代理科长阴着脸,愤愤地说:“你是一百七十万年前的元谋猿人,落后得发霉了!”

笃、笃,轻而慢,带着谦卑与敬畏……

夫人无可奈何地走去开门。

“科长!”热情的呼喊先声夺人。

“旋风吗?”代理科长倍加热情地迎上去,“我正等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被称作旋风的人频频点头,旋风般旋进屋来。这是个三十刚出头的壮汉,外表讲究,风度翩翩,可惜提的皮包太大(相当于自己的两个肚子大),否则,会更“帅”些。他刚坐下,就像悲剧演员似的把双手捧在心口上:“科长,你的事情之烫,把我的脚板心都跑来翻起了!”随即对焦躁的代理科长一笑,“放心,放心,完成任务了!”

“对你么,我从来都是放心的!快喝茶,三花。跑了这么些天,嗓子眼都冒烟了吧?”这句冒烟之说,是学党委王副书记的。

“嘿嘿,科长知道我们辛苦就行了。”旋风故作羞涩地摇晃两下,“冶炼厂已经同意把新书记的儿子从铸造车间调到化验室了。那小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哎,你跟他打招呼没有?”

“当然!我再三强调不准让他爸爸知道,以后有机会,只要在他爸爸面前多美言科长你——”

“哎呀,说得那么庸俗!他父亲刚调来我们厂,人生地不熟,工作繁多,关心他和他家属是我们的责任。”

“对、对。”旋风接着压低声音,用汇报的口吻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新书记是专门来抓整顿的。调来前还撤了他们厂的供销科长。看来,不整个栀子花儿开他是不得走的啰!此人不是一般的凶险呀……”

“那太好了!”代理科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揣摸的表情,“真是太好了。”

旋风端详着代理科长的脸,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们算老几?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奶油肚子顶着。”

“旋风!”代理科长拉长了脸,神情严肃地说,“要注意影响哟,别油腔滑调的,把正事都说歪了!来,喝茶,我再给你掺点水。”

“嘿嘿,你一掺水,二道茶的香味就出来了。”旋风从容地扭转了话题,大声喊,“夫人,快来看我表演。”说着,把皮包放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

夫人和女儿好奇地围了上来。

旋风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大纸包:打开一层报纸,又是一层报纸,报纸里裹着一层白纸,又是一层白纸,最后露出一层红绸。

“啥宝贝?”夫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别着急!”旋风卖弄地向大家挤眉弄眼,“是不是的人休想弄到手,它是‘文化大革命’中唯一漏网的封资修分子啦!”他潇洒地舞动手臂,拉开了红绸,“看,真正的艺术品!”

“绝了!”代理科长是惊叹还是故作斯文?

夫人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了这一尊汉白玉雕像:“天啦!光溜溜的!”她吓得蒙住女儿的眼睛,推女儿走,“快复习政治去,不准看!”

“看了要瞎眼睛么!”女儿嘟着嘴走开了。

“这是维纳斯!”旋风解释说,“亏我那位红卫兵朋友识货,不然她早就粉身碎骨了!看,看,那洗练的轮廓,轻柔的体态;那白玉的肌肤,仿佛可以看见肌肉的弹性似的……”

“说得那么玄!”代理科长粗俗地笑出声来,“弹性是拿眼睛看的么?”

“当然,当然,眼睛没那种功能……”旋风朝夫人吐吐吞头,吞下后半截龌龊话,立即又鉴赏家般的眯眼欣赏玉雕,“看,神态简直像《夏娃》,要不是名家之手,一般人哪个敢模仿罗丹的味道哟……”

“美极了!”代理科长似乎也陶醉了。

“美?只有你们男人才这么——低级趣味。”夫人既不开化,又不懂崇尚当今的时髦,“我跟你说,娃娃才十三岁,屋里不准放这种骚货!”

“你看哪样顺眼!除了肥鸡母、熬锅肉。跟你说,我们屋还不配放她!这是送郑局长的女儿的,人家考上美术学院了。不是旋风,我这点初中文化还想不到这种雅礼——”

“给个女娃子送礼?”夫人气急败坏地打断代理科长的话,“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走后门?”

“噫,科长夫人开黄腔啰!你说,什么时候没有走后门呢?”旋风呷一口茶,正儿八经地卖弄起学问来,“跟你实说,这个走后门呀,是常见多发病,全世界都流行哩!只是叫法不同而已。阿拉伯人羞羞答答地叫‘小费’,墨西哥人文雅地叫‘外快’,美国人直率地叫‘揩油’,苏联人叫得最野蛮,赤裸裸地叫‘吃掉’。但是,只有我们中国人的叫法最精辟,含蓄、深刻,带着强烈的民族色彩。你们体会一下,走——后——门。”他偏着头咂咂嘴唇,继续传授心得体会,“后门总是门嘛,门开总是主人放行嘛。走后门,既合理又合法,并且体体面面。是不是?本来嘛,自然界都要保持生态平衡,社会上怎么能没有走后门……”见代理科长眉头紧蹙,一脸不悦,旋风忙补充说,“话说回来,送玉雕不是走后门!科长这个人太重感情了,他仅仅是向郑局长表示祝贺,属于同志式的关心。到特殊的时候,这种感情投资,呵,不,这种关心,可是金银财宝换不来的。”

“你扯到哪里去了呀!”代理科长忍无可忍,语气严厉了,“我只是感激局长的关心,上回局检查组来,问得我张口结舌,人家郑局长重话没一句,还给我解围,惭愧呀!”

“我敢打赌!”旋风觉得自己有责任消除代理科长的忧虑,急忙安慰说,“不要多久,就会取消这个的。”他举手做了个脱帽的姿势。

像被点到了穴位,戳得代理科长跳起来:“哪个舅子想当官!先人都说了无冠(官)一身轻嘛。旋风,你要注意呵,千万不要把当知青时染上的社会习气带到工作中来。”看到旋风茫然无措的样子,他“刷”出一个笑脸,语重心长地说,“要随时想到自己是个国家干部,是在干四化。当然,你办事能干,搞工作雷厉风行,旋风般利索,领导还是看见了的。”

“究竟中午还吃不吃呀!”夫人踢踢黄豆冲进了厨房。

代理科长趁机扭转了话题:“没法,家家户户都是妇人管男人。呵,调整工资的文件都下来了,调整幅度是百分之四十。”

旋风眼巴巴地见代理科长慢悠悠呷茶,一口接一口,绝无意思说下文,急了:“科长!这几年我一直在你领导下努力工作,而且又是低工资——”

“知道,我知道。”代理科长此刻俨然是位忠厚长者,“文件精神是优先考虑贡献大的。这点,领导心中有数,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嘿!”不知是激动还是办事心太切,旋风跃起身,“我送雕像去!你写不写个字条?”

“送到她手里就行了。这雕像的钱——”

“你说话怎么不巴谱了!”说着旋风已刮到了门外,只伸头进门,“科长,感激你关怀。”

“我知道。”代理科长含蓄地眨眼,笑了。他点燃一支烟,独自在屋里踱步,精神恍惚得近乎专注,连夫人气呼呼进屋剥黄豆了也不曾发觉。直到想起明天检查组要来,才赶快拿起红笔记本。

“爸爸,”女儿不识时务,“剩余价值是——”

“自己看书去!”代理科长烦躁地吼。

“书都会背了,就是举不出例。没例子老师还说你不懂,十分就要扣三分……”

“走开!”

“最多耽误你一分钟。”夫人把黄豆秆在地上拌两下,“人家是用功,求知识呀!”

“唉,遇到了!”代理科长丢下红本本,女儿的问题自己哪能知道,只是习惯地操着领导者的语气,煞有介事地,“你书上怎么说的?”

“资本通过交换,产生的增殖额就是剩余价值。这举例——这,资本是什么呢?”女儿的确是搞不懂了。

“资本?”代理科长开始动脑筋了,“资本家才有资本嘛。社会主义是全民和集体所有,哪来资本?没资本交换,就没有剩余价值,是不是?别说你,连我也举不出例。钻牛角尖!”

女儿似懂非懂,还想问什么——

笃、笃,重重的敲门声,煞是不耐烦似的。

“硬是不得清静!”代理科长向夫人努努嘴,示意她去开门。

夫人等他拉上左屋门,才去开大门,立即传来“王副书记来了”的全无热情的通报。

代理科长慌忙窜出去,三步并成两步,连呼带喊捧着副书记肥厚的大手直摇,谦恭而亲昵:“快倒茶,不,厨房里有橘子水。”

“我顺路进来看看,别麻烦了!”副书记笑容可掬,肥胖的躯体几乎装满了沙发。五十多岁了,却格外容光焕发。高深莫测的神情挂在胖脸上,有点使人生畏。由于目光精确,胼手胝脚,他从解放初一个小手工业者到公私合营后入了党,1959年当劳资科长(那时候,代理科长就是科员),六年前提升为党委副书记。任别人几起几落,他却一直是厂里的“铁腕”人物。此刻,他连连打哈欠,感慨地说:“三中全会开了,该做的工作真多,像打仗一样。”

代理科长像屋里那座小闹钟里的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关切地:“新书记刚调来,全厂的担子基本上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还是要劳逸结合哪!喂,快倒水来呀!”

没人答应,夫人反倒去阳台上了,难道她竟听不见么?

代理科长无奈,只得推开女儿房门:“乖——”

“你自己不晓得去!”女儿不情愿地嘀嘀咕咕走进厨房。

“死懒!”代理科长对王副书记歉然一笑,“独生子女不好教呀!”

副书记像没听见一样,用充满感情的眼光抚摸着代理科长,只管继续刚才的话题:“担子重,压压倒没有什么,有你们帮着挑呢,是不是呢?”

女儿端橘子水来了,她把杯子重重往茶几上一放,溅得到处都是,连副书记笔挺的裤子也溅上了。她可不管,径直走开了。

“笨得要命!”代理科长气急了,从洗脸架上拉下毛巾递给副书记,“眼睛长到哪儿去了!跟你妈一样不懂事!”

副书记明白,十年风云变幻中,由于自己能窥测风向扶摇直上,必然遭人忌恨;加之前两年,特别是1976年,恰恰又错估了形势,逆了人心,得罪了很多群众。但万不谙连这么丁丁大的娃娃也——不过,他才不把这些葱葱蒜苗放在眼里呢!这不,他已经展开了多肉的脸:“老兄,千万别扩大战线。要是当妈的跳出来,你肯定招架不住。”一串哈哈过来,他单刀直插主题,“说正经的吧。唉,忙得嗓子眼都冒烟了。”他端起橘子水,不喝;眼光落在代理科长脸上,期待中,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代理科长不愧人情练达,立即明白“正经的”指什么,忙说:“我正说午饭后找你汇报,我们支部已经酝酿了。”

“酝酿?不,是征求对党委成员的意见。你们已经征求过了!”副书记故作惊喜,“在新长征中,雷厉风行的作风很可贵呀!”打住话头等待对方说。

代理科长干咳两声,考虑着措词。以往在“铁腕”面前,他说话总是赔着小心,那是讨好中夹杂着两分惧怕心理。今天则是心慌意乱,举棋不定,有啥法呢——调来这么个新书记,形势发展难以预料呀。

“不用顾虑。”副书记城府之深,洞察一切地翘起下巴颏,使自己低眉俯视,温和而信赖地说,“我们先把有些事搁平,以后新书记开展工作顺当些。直说吧!”

“我们酝酿——”

“是征求对党委成员有什么意见!”副书记用指头敲敲茶几,纠正说。

“唉,尽提出些莫名其妙的意见。比如,提方明没有水平,自己根本没有主见……”

“有点道理。”副书记露出宽容的笑,“不过方明对党忠诚,朴素的阶级感情很深厚哪!”

“有些人就不看主流,哪有十全十美。”

“嗯,”副书记毫不介意似的,玩弄着手里的杯子,性急地打断了代理科长那种以抱怨巴结人的附和,“还有些什么意见?”

“有人,”代理科长苦着脸,瞟一眼副书记,“说张健中太油条,专看领导脸色行事……”

“怎么能那样说呢!老张苦大仇深,是个组织观念很强的同志嘛!最适合做组织工作嘛!”副书记放下橘子水,不悦地,“未必专跟领导作对的才好?看来,无政府主义和个人主义在一些同志的脑子里还没肃清!还有些什么?”

代理科长迟疑着,为掩饰窘迫,把橘子水杯递给副书记:“尽是胡话,算了,算了!”

“别吞吞吐吐。”副书记两手一摊,摆出“请”讲的姿态,既大度又真诚。

“说王怀秋造反那阵——”代理科长试探地提个头,打住了下面的话。

副书记敞声大笑了:“怕对立面么?过去的事了,况且是认识问题嘛。就说我,曾经也支持过造反派,站过来了嘛!”他收敛了笑容,漫不经心地用短胖的小指头挖鼻孔,“这些同志哟,不知道心里装的啥!新书记来了,大家更应该团结起来协助新书记嘛,你说是不是呢?”

代理科长明白这话是冲自己来的,但凡事总得先按自己的逻辑掂量掂量:协助?谁知道你和新书记哪个的膀子粗些呢?我才不踩深水哩!于是忧心忡忡地拉长脸,搭下眼皮,一副为难相,“我那个支部的人总爱七翘八拱,唉……”

“嗯?”副书记的脸堆起了乌云,眼珠一转像划过一道闪电,不过,没打雷反而快刀般削出个笑,肥厚的手握紧玻璃杯,举在眼前,看不够似的看着,自言自语般轻轻说,“其实,新书记来了并非一定要改组党委。即使改组,什么时候,怎么选举,全是未知数。总得等条件成熟了才能进行嘛。”他大大喝了一口橘子水,放下杯子,使劲伸了个懒腰。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压低嗓子,神秘地说:“有人反映我们厂的大集体招收了外厂一个劳资科长的女儿,咳,瞎说!哪儿可能呢!是不是?”

代理科长心一惊:“当然,是吗?”

副书记继续用小指头挖鼻孔,悠闲地跷起二郎腿:“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新书记的儿子那个厂叫什么?冶、冶炼厂。你看,你看!”

“冶炼厂?也许——”代理科长想搪塞。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副书记像是要追查谣言的样子既关切又严肃,“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件事情。”他用大指拇把小指头轻轻一弹,鼻孔里的污物飞出去,碰到墙壁粘上,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把鹰隼般的眼光射向代理科长。

“不,嗯——仿佛他们给我提起过,”代理科长口吃起来,“原则上,规定只招收本厂职工子弟,不过,特殊的……”

“呵!”副书记夸张地恍然大悟般点头,连胸脯也跟着弯曲,理解地阖上眼皮……半晌,推心置腹地说:“新书记这个人……何况是新官上任——要给他知道了,会不会引起误会呢?”

代理科长习惯地微笑着,手不停地擦额上的汗,心里却愤愤不平:哼,你就不怕引起误会?那些关于“新书记是来蹲点,三个月后调去当副局长”、“新书记是老书记的老战友”的谣言,是谁造出来迷惑众人的?

“有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副书记进一步以心换心了,“但想趁整顿之机搅浑水的,大有人在啊。”他重新玩弄着那只玻璃杯,口气亲密,简直近乎披肝沥胆了,“唉,跟我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代理科长(他拖长‘代理’两字)!我是了解你的,可别人怎么想呢?那就难说了。”

刹那间,代理科长为副书记娴熟的诚恳动了感情,飞快地转动着电子计算机般精确的脑子:是啊,要不是这位副书记,自己这个科长能“代理”这么久么?今后摘“代”帽难道不是指望他么?现而今,正是关键时刻,脚踏两只船弊多利少呀!况且,自己哪是铁腕的对手呢……于是,眨眼间,他变了声调,用一种受了委屈,向领导交心的口气说:“王书记,别人不了解我,你是了解的。其实,我还不是唱你的谱!只不过没你站得高,处处着眼于工作,我只能从生活上关心,照顾……”

“是啊!”副书记表现出充分的理解。

这一下,代理科长用沉痛来极力表达赤诚了:“我的工作确实还没做到家……这回征求大家对党委一班人的意见,就该更细致、更深入、更有效……我心里也很急,急得发麻了!”

“好比喻!”副书记豪放的哈哈把五斗柜的玻璃都震得哗哗作响了。庆贺胜利时干杯般扬起脖子喝光橘子水,居高临下地拍拍代理科长的肩,“你我肩上的担子都不轻啊,老弟。”接着站起身,满意地挥挥手,“好,就这样吧,明天检查组要来,你我还要准备准备。”走到门口了才转过头关切地说,“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风雨同舟,同舟共济嘛!不过,尽量避免——”

“我知道。”代理科长会意。

副书记那肥厚的大手紧握住代理科长的瘦手,捏了捏,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走了。

代理科长怔怔地站了一阵,才脚手软地回到屋里,心烦意乱地瘫到沙发上。只觉得心里憋气,喉头发干,于是伸手端水喝,却又碰翻了副书记用过的那只杯子,忙乱中抓起杯子,副书记玩弄它时的神态浮现在眼前……他突然自怜起来,觉得自己就是那又脆又薄的玻璃杯,无论副书记还是新书记,只消轻轻一捏,就会烂成碎片!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铁腕走了?”夫人不安逸地撇撇嘴,“他又来使什么坏了?”

“走开!”代理科长火冒三丈,突然爆发,“老不懂事的!”

夫人先一愣,接着使出女人的招数:“我招你、惹你、踩你尾巴了?你胀多了憋着了、屙不出来了?有本事,朝新书记吼去!”

代理科长铁青着脸,把那只玻璃杯朝墙上一甩,伴着哗啦的破碎声,他狠狠地喊:“摔烂就摔烂,我自己摔烂!”

女儿惊慌地跑出右屋,呆望着爸爸妈妈。

夫人被丈夫这少有的暴戾惊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不满地说:“新书记一来,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有啥子事自己主动点!”

“我吓?”代理科长突然笑起来,有点失态地,“我吓?牵起藤藤叶子动,红苕、花生一挖就是一窝窝,人家都不吓,我吓?”

“天啦!”夫人嗅出了话中的怪味,惶恐地喊道,“你要背着我们两娘母昧了良心,就趁早!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要连累……”

“你,扯的啥子疯?”代理科长痛心地闭上眼睛,可心灵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自己拆自己的台?他赶快睁开眼睛,强迫自己恢复了平日固有的微笑,“夫人哪!爱动感情的人老得快,看你脸都打皱了。”

“不准跟铁腕搅到一起!”夫人悲愤地跺了一脚,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众人都恨他呀!有啥事,宁肯自己去找新书记。”说着,眼泪簌簌长流,“没想到,你变成这样子了!”

代理科长微微弓腰,满脸堆着笑,用一种俯首帖耳、唯命是听的神情,轻拍夫人的背,显得过分若无其事地:“有啥子事?屁大点事!最多不过分了这二楼三间,抽了点免费的中华、云烟,喝了点茅台、五粮液。这些都是人家要利用我,硬塞给我的嘛!有啥办法?生活的链条上得有润滑油才能转动,如今世风如此,哪个是干干净净、不搞点交换的?”

“去去!”夫人恶狠狠地吼完,又抽泣起来。

“交换?”女儿使劲眨眨眼,防卫性地跑进自己屋,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出小脑袋,吵架似的,“还说没有!就是有!有交换,就有!”

代理科长茫然转脸望着女儿:“有什么!”

“剩余价值!那些中华、云烟、茅台、五粮液都是剩余价值!”

“嗐,乱弹琴!”代理科长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地反“将”一军,“它们都成剩余价值了,那,你说什么是资本?嗯?”

“科长!”女儿吼了一声,她才不管书上有没有这么说,偏激不偏激,“砰”地关了门。

1980年7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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