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
青年女作家包川同志——唉,还是让我叫她小包吧——的第一本小说集就要出版了。我乐意为这本集子写一篇序言。
但是,当我展开稿纸,握住钢笔,却犹疑起来。写什么好呢?如果随手写一篇应景文章,倒也不难。只消对这位作家表示鼓励,并且说些老生常谈,比如善于观察、敏于思考、勤于写作之类的话,或者还加上诸如“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要爱惜羽毛之类的诤言,便可以了。但是我不愿!那么把小包已经发表的作品认真研究一番,学一个文学评论家那样,对小包和她的作品进行剖析,从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等方面,缕析条陈,发表一点真知灼见。这样做,毫无疑问,对小包和读者都较有好处,至少我可以免于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后,还去浪费小包和读者的时间。这是最好不过的了,然而我不能!我不仅缺乏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的才干,而且也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悉心研读,认真思考。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把我和小包几次就她的作品摆谈的话写下来充数。然而,这绝不是滥竽。我说的话可能小包和读者不同意,但这是我发自肺腑的真诚话,我是相信这句格言的:真诚的错话比虚伪的“真话”要好得多。不,这简真是不能比的。
我叫这位女作家为小包,并且奉上青年作家的桂冠,读者也许会想,她一定是一位年龄不过三十的女青年,梳着调皮的小双辫或“马尾巴”,有着一泓清水般的大眼睛以及“巧笑倩兮”的面容吧,其实不然。小包不仅已过了“而立”之年,而且已步入了“不惑”之岁,行年四十矣!然而我还是叫她小包,还是叫她青年作家,这便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特殊国情,每一个人都被迫从自己的年龄中拿出荒芜的十年来丢到秋江河里去。小包正是这样一朵迟开的鲜花,四十岁的青年作家!她的才华早应该在她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焕发出来,然而她迟迟到近四十岁的时候,才崭露头角,发表了十几篇作品,有一篇曾在全国评奖中获奖。我之所以叫她青年作家,主要是指她才开始葆其美妙的创作青春,同时也指她的作品是那样地充满青春活力和热情。
是的,只要留心看一看小包的作品,就可以闻到青春的气息。虽然她总是通过描绘她所熟悉的凡人小事,怀着同情去描写普通人的困苦、沉郁、哀伤和向往。在他们的似乎无法避免的悲欢和争斗中,磨砺出心灵美的闪光来。可以看到,小包正在向四方八面和各个生活领域伸出探索的触角,企图去探求人的心灵美和性格美,去探求某些人生哲理和辨析历史的烙印。她是经历过那些荒唐的岁月的,她也有着心灵的伤痕,可是她不学习某些青年作家,着意于伤痕的展览,用自己苍凉的忧伤和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以至用自己的彷徨和失望,去抚慰有过同样遭遇的青年读者的心灵创伤。小包却不是这样,她对于生活并不是冷漠的旁观者,她相信人,相信美好的心灵和善良的愿望,她相信未来。她的作品中,在冷淡中有热情,在沉郁中有欢乐,在辛酸中有喜悦,在感叹中有憧憬。在她的作品中看不到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和剑拔弩张的斗争,也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和曲折复杂的矛盾,她也不去企求表现那些尖端题材和解答某种尽人瞩目的问题。她似乎没有接触重大的社会矛盾,也听不到铿锵的历史脚步声,只是从自己生活圈子里窥察到的凡人小事,从一个不大的角度,用她那女性特有的纤细和舒卷自如的笔触,去刻画那些凡人们的悲欢和憧憬,展示内心的矛盾,发掘美好的心灵。从而在这样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反映出时代巨人前进脚步的痕迹和伟大历史潮流中的一两朵浪花,像一个在大海边拾贝的孩子,自有她的满足和喜悦。
但是正因为这样,正像我有理由向这个孩子提醒不要忘记她面前的大海一样,我有个理由提醒小包:应该在生活中更上一层楼,攀登得更高一些,把自己的视野展现得更宽广一些,把生活探察得更深刻更真切一些,给人以更深的人生哲理和艺术享受。我这样说,不是要她放弃自己喜欢的立脚点和观察生活的角度,而是要从这些凡人小事中挖掘出更多的真善美来,正如从一滴水看到一个世界一样。描写壮阔的波澜和叱咤的风云,诚然不易,但要从一滴水的闪光中反映出整个世界,恐怕是更难的。
我还注意到,小包在她的创作方法和艺术表现形式上,正在进行某些探索和试验。她只写了有限的作品,然而不仅已经接触到各个生活领域和各色各样的人物,而且表现形式也有杂然纷呈的模样。沙汀式的严酷和精微的刻画,加上青年人固有的热情和女性的细腻,还时不时掺和着某些幽默和嘲讽,甚至在《相见》中试验起最新的(其实不算新)现代表现方法来。所有这些,她都取得一些可喜的成功,然而也看出她的创作方法的不稳定性和某些不成熟性。然而这正表现出她勇于探索的锐气,表现出正在寻求自己得心应手的风格。在艺术表现形式上勇于探索是十分可贵的。她现在表现出的不稳定性和某些不成熟感,正是她终必成熟,终必形成稳定风格的前奏。
对于一个作家,特别是一个青年作家说来,最可怕的不是在不疲倦的探索中的不稳定和不成熟,以至某些暂时的失败,而是在他满足于从自己狭窄的生活圈子里所得来的浮光掠影的景象,加上自己想当然的虚构,用某些平庸的流行笔调去赶写时髦的题材,这样做也许比较轻巧,也许可以满足某些编辑部的需求,甚至可以哗众于一时。但是他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供自己挖掘的生活领域,也没有形成艺术表现上的独特风格,这样的作家不会是很有出息的,他的作品也经受不住历史的淘洗。有的作品不要说几十年几百年,才过几年,事过境迁,便无人问津了。
我感觉小包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在思考、探索和苦闷中,也许会遇到某些弯路,也许会因为追求某种表现方法而丢掉自己已经获得的某些成就(有的评论家已经指出过);但是我总相信,只要勤于探索,善于思考,她终能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找到自己最能驾轻就熟的表现方法,形成自己的稳定风格。我对她说过,要做到:小包就是小包,小包的作品放在哪里都是小包的作品。四川有无数的大川和小川,也许小包终于据有山间一条小川,终身在那里汩汩地流淌着,委婉有致地唱出自己心爱的歌来。探索诚然是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然而归宿却是最大的喜悦。我以为经过艰苦跋涉后,在山间小径旁找到的清泉,远比在大马路边摆着的可口可乐甘美得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创作的道路诚然是修远的,可是只要有上下求索的精神,我相信终将在艰难的攀登之后,到达某一个文学的峰顶,哪怕这个峰顶在浩瀚的群峰中并不是很高的。
探索者,勇敢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