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光暗淡,唯独月明。
吴老一步一步地走在坚硬的青砖上,发出错落有致的“嗒嗒”声。以往他在陆家走路从来没试过发出声音,他的谨慎一直保持了三十年,他以为自己能够一直保持下去,可惜他突然发现如果今夜再不放肆一番,今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府中不少下人看见吴老都停下脚步叫一声“二管事”,吴老也一一点头回礼,他知道今晚过后就不会再有二管事,更不会有大管事,新的脸孔会取代自己的位置,也会有人接替施荣华的工作。仔细一想,他觉得马厩里那个小童还是不错的,每次挑马料都会从自己身边经过,想引起自己注意又不敢明目张胆,所以他决定给马厩小童留下点东西,总得有点传承不是?还有陆家总商会里那个木讷的账房先生,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吴老觉得他是自己在陆家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决定也给账房先生留下点东西,总得留下点念想不是?
陆府很大,如同一座迷宫,迷路更迷心。庭院深深深几许,吴老在走过无数遍的长廊中驻足,凝望那皓月下的假山,月光在鱼池中反射上来,将那一片小小的假山映衬得仿佛仙境一样。吴老从没发现这里可以这么的美,也突然发现这三十年来自己都是匆匆而行,从未驻足细望过身边的某一处景色。
收起思绪,吴老再次提起步伐,他走得很慢很慢,因为这是他最后的一段路,匆忙了一辈子,总该有一段路要放慢脚步。但再慢的步伐也有将路走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吴老来到了万尾湖边。记得三十年前,陆自清带着自己走进陆家的时候,就是在这湖边向自己讲述他的万丈豪情,他要裂土封疆,他要万人敬仰,他要名垂千古。当时的吴老还没有做下人的觉悟,笑着说愿你的土地上,还能有我一脚踏足之处,陆自清轻笑一声,应道我身后的土地便是你立足之处。
他于他有救命之恩,他立誓终生相随。他于他有师徒之实,但始终无师徒之名。那时候的陆自清还住在内府,每天黎明起床练功,吴老则在旁指导,一招一式一点一划皆亲手指点,但陆自清从没有叫过吴老一声师傅。后来陆自清离家求学,在西蜀竹林中两人亲如父子,那时候的吴老总是能找到最鲜美的竹笋来慰劳勤工苦学的陆自清,所有的一切琐事吴老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陆自清只需要练功便好。现在的陆自清是吴老的主子,但当时的吴老视陆自清如同儿子。
直到陆自清及冠那年吴老才发现,自己从踏进陆家第一步开始便注定是陆自清的奴仆,不可能是亲人,不可能是师傅,甚至连朋友都不可能。自从老太爷将家主之位传给了陆自贵,而不是陆自清后,陆自清就如同着了魔一样,疯狂地练功,任何一句叮嘱都可能换来一连串的呵斥,从此两人就变得沉默寡言,却更心有灵犀。很多事情不用陆自清开口,吴老都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又应该怎样做好,好像这些年来替陆自清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又好像今晚,不用明说,吴老一切都了然于心。
有时候吴老会想,如果当年老太爷是将家主之位传给了陆自清,那今日他会不会变成如此?如果终究是如果,眼前一切都成为了事实,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但吴老心底对陆自贵还是有些恨意,因为是他,陆自清才性情大变,当年的他虽也没有一声令人欣慰的称呼,却也不至于像后来那般相对无言。
偏庭中一处独立的小苑,苑中种满了竹子,是吴老从西蜀带回来的。稀疏的竹林后面便是属于吴老的房间,房间中整齐光洁,一床一桌一衣柜便是房间里的全部,吴老对着衣柜上的铜镜换上了三十年前来到陆家时穿的长袍,将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才命人送来一壶温酒,两碟下酒菜,悠然地品尝起来。
吴老走路很慢,吃饭也很慢,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慢咽轻尝的他满足地喝完最后一杯酒,望望夜色,笑着低语了一句:“总算过完了这个年关。”
命人将碗碟收走,吴老又重新仔细地打扫了一次房间,才从床底抽出一根用棉布层层包裹住的长棍,吴老将长棍轻轻一抖,灰尘如飞霜一般散落而下,三十年的时光尘封了长棍,尘封了记忆,但尘封不住吴逍遥“逍遥棍”的赫赫威名。
回头看看这间住了三十年的房子,跟自己刚到陆家时一模一样,不多也不少。吴老轻轻地关上房门,背着已经比他高出一大截的长棍往侧门而去。此时陆府侧门有四骑三人在等待着他,三人都带着斗笠蒙着黑纱,显然不想旁人认得出来,看见吴老的到来,为首那人递上同样的斗笠。吴老接过后利索地跨身上马,矫健的身手与他的满头白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马蹄声起,四人马步朝城外而去,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清楚自己的任务,这是一场通往黄泉的旅途,无须哀怨,有那月光引路,星辉相伴,足矣。
本应不该回头,可惜吴老还是没有忍住,望向身后那座庞大的庭院,望向那个在闻枫阁为自己送行的男人,吴老地挥了挥手,作了这辈子最后的矫情,心里没有留下遗憾,唯有留下半甲子的不舍。
闻枫阁上,陆自清看着那个挥手的老人,想起那些共同拥有的曾经,不自觉地举起了手,这是对他的欢送,也是两人的一场永别,谁也无法阻止的永别。
“师傅,我知道你在怀恋过去的种种,而我又何尝不是?但一切都已经变了,我们回不到从前,回不去了…正如你的华发无法重现黑亮。”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时候的我也愿时光不老,唯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