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星期,没有一批地球游客前来观光,从蓝色按钮里也没有发出任何通知。这时候,我们才注意到情况可能有了变化。
我们跑到几乎被废弃的望远镜那儿观看,发现什么也看不清楚,地球好像被罩在一个灰蒙蒙的、有点儿肮脏的罩子里面,变成了一团旋转的混沌。后来,云层把这里也牢牢包围了,它们不再是那种奔跑的、飘散的云,而是像一块巨大的色块凝固在那儿。送食物的飞船好几天没有来了,我们朝蓝色按钮轮流喊话,但什么回应也没有,你仿佛能嗅闻到那边的空荡和死寂。
一个星球就这样在透不过气来的固体云层里窒息,那些云层,我把它想象成上帝脸上最终浮现的悲苦表情。但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竟是在图书馆里度过这个沉闷的时刻,躺在我们如圣母大教堂一样的馆厅里,面对着象征人类辉煌文明的书籍,并且和美丽的雕像和画中人默然对视,这真是个完整的仪式。无论如何,我实现了曾偷偷向那位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许下的诺言 – 守护书籍直到末日。你可能会说我侵犯了苏珊?桑塔格的版权,因为她曾在一封写给馆长的信中表明了类似的意志。但在我的时代,这个任务要比在她的时代艰巨得多,这是她当初想象不到的 – 为了要拯救图书,我们不得不悬浮在空中!
当我发现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我随手拉了一本书,盖在自己的脸上。总不能毫无遮掩地去见上帝。这时,我听见小H嘟哝了一声。不用多想,他一定在埋怨我选择的这本书不怎么样。去他的吧,终其一生,他都为人们没有选择正确的阅读物而耿耿于怀。
当我醒来,我正以弓背、屈膝、两手紧抱膝盖的姿势飞行,就像胎儿蜷伏在母体中的那个姿势。在一束水晶一般的光亮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我试着改变一下姿态,伸展身体和双臂、头部向上,于是我发现自己平稳地飘浮在水晶光亮中。这种情况似曾相识,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一本书猛地砸到我肚子上 – 正是那本被我抓过来覆盖脸部的书。于是,我豁然想到《撒旦诗篇》的第一章《天使加百列》,难道我正往那个已经消失的古代城市伦敦降落?不知道谁在开玩笑?如果这一切是上帝他老人家的设计,他就不能否认他也读过这本书,并且套用了人类的高妙幻想。
等我翻了个身儿,把姿势调换成面部朝下、双臂前伸,好像跳水运动员的起跳姿势一样时,我突然发现我正朝一块固体的东西扑去。我等待着“啪”的一声,但没有,我发现身体整个地趴伏在一片散发着香味儿的柔软草地上,我趴在那儿好一会儿静止不动,一边呼吸芳香一边猜想自己目前的状况。等我缓缓坐起,我看到一个人坐在不远处朝我微笑,最明显的标志是手里握着一本书。“为什么你总是要别人等你?”小H问道。我说:“因为飞行就像阅读,你总是比我快。”
谁也不能怀疑我们降落的地方就是天堂,天堂当然不是“流着奶与蜜的土地”,到了这个地方谁还需要吃的喝的呢?我们沿着那条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路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不时评论一下周围的树木、花草、果实和鸟兽。
我们看见前面路口那儿有一群看上去相亲相爱的人,有的人激动地用两手捂住胸口,有的人正朝我们回头看,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他们好像在等待什么,突然间他们中间有一团柔暖、慈爱的光涌出,那团光普照到花园的各个角落,使一切蒙在宛如神灵的光辉中。他出现在一棵树旁。我们被这个情景暂时惊呆了。随后,我们惊讶地看到众人竟开始排队,他们互相谦让,耽误了老半天才排起一个队。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到他跟前,他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朝他做个致谢的颔首动作,就欣喜地走开了。
在天堂里也要排队?我们两个怀疑论者站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儿。这时,队伍最后的一个人朝我们热情地挥手,我们只好装作刚刚看到队伍,走过去续上。我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向他打听大家站在这儿的理由。他说:“他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礼物,一个嘉奖的礼物。”
“是什么?”我很愚蠢地问。
“这要看你想要什么。”那个人神秘兮兮地笑了。
这么说,我想,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他将使每个来到天国的人实现他的愿望。我再次发现他老人家和书籍作者们心灵相通,不知道究竟谁在向谁学。那些被祝福过的人走开了,他们将会发现那个已实现的愿望正在某处等待着他们。
轮到我们了,我们两个还在犹豫谁先上前的时候,我发现他正慈爱地盯着我们,确切地说是盯着我们拿在手里的书。突然,他的声音像光线一样弥漫到空气中来啦,所有天国的居民都聆听着他所说的话:“你们什么礼物也不需要了,因为你们在人世时已拥有了书籍。”
我正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又说开了:“我要给你们一个任务,你们向那边去。”他用手指了一下,于是原本没有路的园中突然出现了一条丝绸一样熠熠闪光的路,这条路朝远处延伸,还跨过一条宽阔的溪水。我们只好朝那条路走去,每人手里还抓着本破书。我愤愤不平:这两本书只不过是用来盖临终的眼的,却被吝啬老头儿当成了不给礼物的借口。现在不仅一无所获,还不知道要进行什么古怪的任务。但小H很安静,我知道他对此也没什么清晰的理解。他这种难得的平静通常是用来掩饰困惑的。
这时候,我看到契诃夫正在路边对我们点头微笑。我受宠若惊,但这并没有让我的好奇心麻木,我问小H:““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好像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小H低声回答。
竟然不是曼斯菲尔德,我心里疑惑着。
接着,我们又看到了拄着手杖、走得很有韵律的普鲁斯特,看他的神态,好像他仍然走在巴黎的街头,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观看周围。又过了一会儿,瘦弱的卡夫卡从某个角落钻出来,看他的样子,上帝还没有把他的肺结核治好。
“不要开玩笑,”我大惊失色,“那个脾气不好、吹胡子瞪眼的不是巴尔扎克吧?”
“我猜就是他,但是请你不要大惊小怪地喊叫。”小H假装镇定,极力控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和步伐。
巴尔扎克此时正站在一株茂盛的花树前面,一大群鸟在他身后扑扑飞起。他好像皱着眉头对花树进行什么思考。突然,他看到了我们,一抹微笑从他脸上闪过,就像闪电。
我们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也就是说我们熟悉其文字、但从未谋面的人,他们有的比我们老几百岁甚至几千岁。还有一些人气度不凡,穿着遥远时代的服装。我们认不出他们,想必他们出现在还没有相片或画像的年代。但有一个古装人士,穿着个白袍子,醉得没法走路,手里拿着个扫把一样的毛刷子乱拍,我一眼就确定他是诗人李白。所有这些人都对我们友好地微笑,好像他们也认识我们这两个无名小卒。当我们走过去,他们的身影逐渐透明,像涟漪那样消融在周遭纯净的光线中。这简直是一道书籍作者的幻影画廊,我极力翻索记忆,又极力把眼中的影像像按手印儿一样狠狠印到记忆中去,因为激动而头昏脑涨,以至于当我渡过溪水时,都没有注意到我正在光上行走。
接着,那个东西出现了,一座由光构成的建筑,起初像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金色匣子。光线不断转动,建筑的形状随之变幻,成了圆形、椭圆形、菱形、金字塔形、筒形、以及由各种基本图形叠加组合而成的不规则形。但这些光不是飘忽不定的,它就像丝线、箔片和珠贝一样,具有某种固体形态。我们站在离这个建筑相当远的一个地方观看,这种奇观就像宏大而莫测的命运一样让人不敢接近。如今,我才确确实实感到这里是他的领地。
一个老人从光线中出现,朝我们走来。当他走近时,我和小H都吃惊地发现他双眼紧闭。但从他走路和面对我们的样子来看,他又不是一个盲人。他带着迎接老朋友的那种真诚的欣喜和我们拥抱。然后,他问我们是否喜欢刚才路边的“景色”。
“是一些伟大的书籍作者。”小H纠正他。
“不,是他送给你们的礼物,那是一些由灵魂复制而成的、瞬间的影像。这些作者,他们不愿意长久呆在这里,他们喜欢在三界之中随意漫游,就像但丁一样。”老人说。
他带领我们走向那个建筑。这时候变化已经停止了,它成了一个椭圆形的、金色的鸭蛋壳。
“空中图书馆”我喊道。
“是的,按照你们最熟悉的样式。”他转向我,好像他有一双睁开的、正常的眼睛,“他希望你们喜欢这份工作,照看他的图书馆。”
我和小H停下来,小H一字一顿地重复:“照看他的图书馆?”
“不错,照看上帝的图书馆。”老人平静地说,“这比你们以前的任务轻松得多。老实说,在这里有什么可照看呢?对于我们这些阅读者来说,它是一个巨大的礼物,这里的图书读之不竭,而且你会发现这些书按照你的阅读兴趣排列次序,随着你兴趣的发展而重新排列、增多、进化。就像你刚才看到的图书馆千变万化的外观一样,其内的书籍也处于不断的变化中。因此,每个阅读者走进来,他所看到的书和别人看到的都不一样,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个图书馆都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的。”
“不可思议。”我们几乎同时说。
“这不好解释,只有你们看到了才会明白。譬如,你喜欢历史,”他竟然指了一下小H,“你可能最先看到的是吉本的《罗马史》;而假如我喜欢研究宗教,在我的书架上可能有你们看不到的全套宗教大百科全书;而他可能会看到亨利?詹姆斯,谁都说不准别人会在书架上看到什么。”
这时,一扇光之门已在我们面前打开。我没法形容那座图书馆的辉煌,但当你看到它,你就知道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和上帝的光荣都在这里啦。当你走下去,你就发现这里没有所谓的尽头,按照老人的说法,书籍仍在增长、进化中,并且也按照你的意志进行着过滤和淘汰。因此,书籍就像魔法中持续变形的砖块一样,不断建构着新的图书馆,而图书馆就像一座由书页、符号、思想汇集而成的深邃迷宫,不可能陈旧,也不可能终止。在这里,你会想到福楼拜所说的:“他无所不在,而又无迹可寻。”
我们慨叹着在老人的带领下来到另一道光的门前,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衣服上又罩了一道长袍。他说要和我们告别,感谢我们接替了他的任务。关于这个任务,他的描述是:“有时候,阅读者会迷失在图书馆里,我们的任务就是帮他们找到一扇光的出口。”
我们和他一起走了一会儿,我趁机问起他的眼睛。他说:“这是我们图书管理者和阅读者的代价,如果你的心灵得到了太多光亮,你的眼睛就可能遭殃。何况在我当图书管理员的年代,人们只能在烛光下阅读。当时,我在巴黎的圣维克多修道院图书馆。我十几岁就到了那儿,一直到我60多岁变成盲人。这期间我不停地阅读,但我仍然不能阅读它所藏书籍的千分之一。”
“所以,来到这里以后,你又恢复了阅读?”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因为我又看得见了。”
“那么,你现在要去哪儿?”小H问。
“去下面走一走,去看看那些新的生命。到了天堂我们的活法还是一样:读一读书,看一看世界。”老人微笑了。
老人走了,我们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一双巨大的翅膀从他的两肩伸出,他飞翔起来了,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我们两个都有点儿若有所失,一个和我们相差一千年的老图书管理员,感觉就像我们的父亲。
然后,我们往回朝图书馆走去。在某一扇光之门前,有个身影好像在伫立等待。当我们再走近一点儿,一种恐惧感倏地像火苗一样窜起。那张天生带点儿困惑的美丽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我们的第一个参观者竟然是乘热气球离去的夏娃!“老天”我和小H几乎同时喊了一声,就近从两扇不同的光中狂奔进去,消失在图书馆里迷宫一般的、无穷无尽的书籍中。
2009年1月22日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