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治人,则良法美意,反以殃民。有治人,则弊习陋规,皆成善政。故有文武之政,须待文武之君臣。不然,青萍结缘,非不良剑也;乌号繁弱,非不良弓矢也。用之非人,反以资敌。予观放赈、均田、减粜、检灾、乡约、保甲、社仓、官牛八政,而伤心焉。不肖有司放流,有余罪矣。
【译文】
没有善于治理的人,即使有良好的法令、美好的愿望,也会给民众带来祸殃;有了善于治理的人,即使是弊习陋规也能变成善政。因此要想有周文王、周武王那样的政治局面,必须有周文王、周武王时代的君臣。青萍、结绿都是有名的良剑,乌号、繁弱都是著名的良弓,如果没有好的箭手使用,反而会帮助了敌人。我观察放赈、均田、减粜、检灾、乡约、保甲、社仓、官牛这八项本来对治国有利的政令得不到正确地施行,真为之伤心啊!对那些无德无能的有关官吏,即使把他们判以流放的处罚也不足以弥补过失啊!
四三
振则须起风雷之益,惩则须奋刚健之乾,不如是,海内大可忧矣。
【译文】
振作起来,必须有一种雷厉风行的气势;惩治恶行,必须要振奋刚强果断象乾卦那样;非如此,国家局势,实在令人忧虑。
四四
一呼吸间,四肢百骸,无所不到。一痛痒间,手足心知,无所不通,一身之故也。无论人生,即偶提一线,而浑身俱动矣,一脉之故也。守令者,一郡县之线也。监司者,一省路之线也。君、相者,天下之线也。心知所及,而四海莫不精神,政令所加,而万姓莫不鼓舞者何?提其线故也。令一身有痛痒而不知觉,则为疾迷之心矣。手足不顾,则为痿痹之手足矣。三代以来,上下不联属久矣,是人各一身,而家各一情也。死生欣戚不相感,其罪不在下也。
【译文】
一呼一吸之间,气息会流通到四肢百骸;身体有一个地方痛痒,手足心脑各个器官都会感到;这是因为肢体百骸、手足等器官都长在一个身体上。不仅活生生的人是这样,即使是木偶,提起一根线,全身都会动作,这是因为有一根线连在一起的缘故。郡守县令,就是一郡一县之线;监、司,就是一省一路之线;君、相,就是天下之线。他们的思虑所及,四海都会为之振奋;政令所到之地,百姓莫不鼓舞。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提起了线的缘故,抓住了要害。如果自身有痛痒而不知,这就是得了痴呆症了;手足都不会动,就是得了痹痿病了。三代以后,上下不相连属已经很久了,是人人各顾自身,而家家各有自己的情境。死生欢悲都不相互关心,造成这种情况,罪责不在下面的民众。
四五
夫民怀敢怒之心,畏不敢犯之法,以待可乘之衅,众心已离,而上之人,且恣其虐以甚之,此桀、纣之所以亡也。是以明王推自然之心,置同然之腹,不恃其顺我者之迹,而欲得其无怨我者之心,体其意欲,而不忍拂,知民之心,不尽见之于声色,而有隐而难知者在也。此所以固结深厚,而子孙终必赖之也。
【译文】
民众内心怀着愤怒,但因惧怕法律的制裁而不敢行动,只是在等待有可乘的机会。这说明民众已离心离德了,而居于上位的人还要肆虐横行,来加剧民众的不满,这是桀、纣所以走向灭亡的原因。因此英明的君主能以自己的自然之心,去体会别人的心愿,不是只看别人顺从我的表面现象,而要得到他对我没有怨恨的真心。能体会民众的心意而不忍违背。知道人们内心的想法不完全表露在语言和容色上,而是有一些隐藏在内心深处使人很难了解。做到这些,上下的团结才能紧密牢固,为子孙后代打下良好的基础。
四六
圣主在上,只留得一种天理、民彝,经常之道在,其余小道、曲说、异端、横议,斩然芟除,不遗余类。使天下之人,易耳改目,洗心濯虑,于一切乱政之术,如再生,如梦觉,若未尝见闻。然后道德一,而风俗同,然后为纯王之治。
【译文】
圣明的君主在位,只留一种天理、人伦、及永久不变的道理,其余的小道、曲说、异端、横议,断然铲除,一无所留。使天下人易耳改目,洗心涤虑,从一切扰乱朝政的东西中脱离出来,如同再生,如同从睡梦中醒来,如同从未听到、看到这些乱政之术一样。然后才能道德一致,风俗同一,然后才能达到天下大治。
四七
治世莫先无伪,教民只是不争。
【译文】
治理社会首先要除去虚伪,教化百姓不要相互争斗。
四八
任是权奸当国,也用几个好人做公道,也行几件好事收人心。继之者欲矫前人以自高,所用之人,一切罢去。所行之政,一切更张,小人奉承以干进,又从而巧言附和,尽改良法,而还弊规焉。这个念头,为国为民乎?为自家乎?果曰:“为国为民,识见己自聋瞽,果为自家,此之举动,二帝三王之所不赦者也,也更说什么事业!”
【译文】
即便是奸臣掌握国家权力时,也会任用几个好人来维持公道,也会干几件好事来笼络人心。后来继任的人,想改变先前的做法来抬高自己,把前任所用的人全都罢免,前任实行的政策也都废而不用,那些无耻小人,为了得到重用,百般奉承,花言巧语,随声附和,把所有好的法令都改掉了,重新采用一些弊端种种的法令,这个念头,是为国家为民众,还是为了自己?如果说是为了国家,为了民众,那么,他的见识如同聋子、瞎子一样,如果是为了自己,他们的这些举动,是尧、舜二帝和夏禹、商汤、周文王三王所不能原谅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事业呢?
四九
圣人无奇名,太平无奇事,何者?皇赐此极,民归此极,道德一,风俗同,何奇之有?
【译文】
圣人没有奇特的名声,太平世界没有奇特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皇天上帝巨大的赏赐已到了极点,百姓也以此为最高境界,统一道德,统一风俗,哪里不会再有什么奇特的呢?
五○
势有时而穷,始皇以天下全盛之威力,受制于匹夫,何者?匹夫者,天子之所恃以成势者也。自倾其势,反为势所倾。故明王不恃萧墙之防御,而以天下为藩篱,德之所渐,薄海皆腹心之兵;怨之所结,衽席皆肘腋之寇。故帝王虐居,是自虐其身者也。爱民,是自爱其身者也。覆辙满前,而驱车者接踵。可恸哉!
【译文】
形势也会有穷尽的时候,秦始皇以天下全盛的威力而受制于普通的百姓,为什么会这样呢?普通百姓,本来是天子所赖以形成权势的力量。自己倾覆了所依赖的力量,反而会被所依赖力量所倾覆,所以英明的君主不依靠宫廷内部的防御,而要预防天下发生祸患。凡受到德政润泽的地方,四海之地也会成为腹心之兵;结了仇怨的人,连生活在自己身边的最亲密的人也会成为仇敌。因此说,帝王残酷地虐待民众,实际也是自残其身;爱护民众,也就是爱护自身啊!后人不看前车之鉴,还是接连不断重蹈覆辙,真让人感到可悲啊!
五一
如今天下人,譬之骄子,不敢热气唐突,便弗然起怒,缙绅稍加综核,则曰苛刻;学校稍加严明,则曰寡恩;军士稍加敛戢,则曰凌虐。乡官稍加持正,则曰践踏。今纵不敢任怨,而废公法以市恩,独不可已乎。如今天下事,譬之敝屋,轻手推扶,便愕然咋舌,今纵不敢更张,而毁拆以滋坏,独不可已乎!
【译文】
现今天下的人,如同娇生惯养的孩子,不敢对他有一点冒犯,不然他就会勃然大怒。官吏稍加考核,就说是苛刻;学校的纪律稍微严明一些,就是说寡恩;兵士稍加管束,就说是凌虐;乡官稍加纠正,就说是践踏。现在纵然不敢要求这些人做到任劳任怨,但不做用违法乱纪的手段来取得个人恩惠的事总是可以吧!现在天下的事情好比已经破旧的房屋,轻轻用手推扶一下,都让人害怕得要命,现在纵然不能重新改建,但不再做毁坏它增加它的破损程度的事总是可以吧!
五二
公、私两字,是宇宙的人鬼关。若自朝堂以至闾里,只把持得公字定,便自天清地宁,政清讼息。只一个私字,扰攘的不成世界。
【译文】
公与私,是宇宙区别人与鬼的关卡。如果上起官吏下至百姓,都能坚持一个公字,天地就会清静安宁、政廉寡讼。如果都只讲一个私字,世间就会被觉得不成样子。
五三
王道感人处,只在以我真诚怛恻之心,体其委曲必至之情。是故不赏而劝,不激而奋。出一言而能使人致其死命。诚故也。
【译文】
王道之所以感动人,就是用我真诚恻隐的心去体会民众曲折婉转必至的真情,因此,能使民众做到没有奖赏也会努力去做,不用激励就会奋发向前,一个命令就可以让民众赴汤蹈火,这是以诚相待的结果。
五四
人君者,天下之所依以忻戚者也。一念怠荒,则四海必有废弛之事;一念纵逸,则四海必有不得其所之民。故常一日之间,几运心思于四海,而天下尚有君门万里之叹。苟不察群情之向背,而惟己欲之是恣。呜呼!可惧也!
【译文】
一国的君主,普天下的人能够过上快乐的日子还是只能悲伤度日,就依靠他了。如果他有一个念头懈怠荒忽,则四海必有废弛之事;一个念头放纵安逸,则四海必有不得其所之民。因此在一天之内,几次都想到四海之内的政事和民众,天下人仍然有君门远于万里的感叹。如果不了解民情的向背,而只是放纵自己的私欲,唉!那就太可怕了。
五五
天下之存亡系两字:曰天命。天命之去就系两字:曰人心。
【译文】
天下的存和亡只系于天命两个字。天下的得和失只系于人心两个字。
五六
耐烦则为三王,不耐烦则为五霸。
【译文】
能够忍耐就能成为夏禹、商汤、文王那样的人,不能忍耐就会成为春秋五霸那样的人。
五七
一人忧则天下乐,一人乐则天下忧。
【译文】
帝王一个人的忧虑会换来天下人的欢乐,一个人的欢乐会使天下人忧虑。
五八
圣人联天下为一身,运天下于一心。今夫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皆吾身也。痛痒之微,无有不觉,无有不顾。四海之痛痒,岂帝王所可忽哉?夫一指之疔如粟,可以致人之死命。国之存亡,不在耳目闻见时,闻见时则无及矣。此以利害言之耳。一身麻木,若不是我非身也。人君者,天下之人君。天下者,人君之天下。而血气不相通,心知不相及,岂天立君之意哉?
【译文】
圣人把天下视为自己的身体,心中总在思考天下的事情。一个人的四肢骨骸、五脏六腑,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稍有一点小的痛痒就会感觉出来,就会想到医治,而对四海民众的痛痒,帝王难道可以忽视吗?在手指上长了米粒大的一个疔疮,可以致人以死命,国家的存亡不表现在耳闻目见的事上,等到耳闻目见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从利害方面来讲的。一个人身体麻木了,好像不是自己的,实际上这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君主是天下的君主,天下是君主的天下,如果血气不相通,心智不相连,这是上天立君的本意吗?
五九
无厌之欲,乱之所自生也。不平之气,乱之所由成也。皆有国者之所惧也。
【译文】
贪得无厌的欲望,是产生乱的根源。情绪不平静,动乱就会得以滋长。这是居官执政的人所应戒惧的。
六○
用威行法,宜有三豫。一曰上下情通,二曰惠爱素孚,三曰公道难容。如此,则虽死而人无怨矣。
【译文】
用暴力去执法,应考虑三点,一是上下关系要相通,二是惠爱要诚心,三是公道难以容忍。能够这样做,即使令其身死而人们亦不怨恨。
六一
第一要爱百姓,朝廷以赤子相付托,而士民以父母相称谓。试看父母之于赤子是甚情怀,便知长民的道理。就是愚顽梗化之人,也须耐心渐渐驯服。王者必世而后仁,揣我自己德教,有俄顷化过手段否,奈何以积习惯恶之人,而遽使之帖然我顺,一教不从,而赤然武怒耶。此居官第一戒也。有一种不可训化之民,有一种不教而杀之罪,此特万分一耳。不可以立治体。
【译文】
为官第一要爱护百姓,朝廷把民众看作赤子托付给你,民众把你称作父母,请看父母对于子女是什么样的情怀,便会知道为民长官的道理。就是对待顽固不化的人,也须耐心教育,渐渐使他服从。实行王道的君主,一定需要巩固后才能使仁政大行,因此要考虑一下我的德教有没有顷刻就使错误改正的手段,怎么能使作恶成性的人马上就驯服呢?又怎能教育一次他不顺从就赫然大怒呢?这是居官者第一要警戒的事。有一种不能教育好的人,有一种不必教育就可杀头的罪行,但这样的情况只有万分之一,不能以此来决定治国的大政方针。
六二
天下所望于圣人,只是个安字。圣人所以安天下,只是个平字。平则安,不平则不安。
【译文】
天下人对圣人所期望的只是带来安定。圣人所以能安定天下,在于公平。公平就能安定,不公平就不会安定。
六三
三军要他轻生,万姓要他重生,不轻生不能戡乱,不重生易于为乱。
【译文】
三军要求他不顾惜生命,百姓要求他重视生命。不顾惜生命就不能平乱,不重视生命就容易出现动乱。
六四
太古之世,上下相忘,不言而信。中古上下求相孚,后世上下求相胜。上用法胜下,下用欺以避法。下以术胜上,上用智以防术。以是而欲求治,胡可得哉?欲复古道,不如一待以至诚。诚之所不孚者,法以辅之,庶几不至之人心,尚可于不三代之旧乎?
【译文】
远古之世,人不分上下,人与人不言而信;中古之世,有上下之分,但都希望诚信;后世的人上下对立互相对付。居上位的人用法来统治下民,居下位的民众用欺骗的方法来躲避法律的制裁。居下位的想尽手法来胜过居上位的人,居上位的运用智巧来防备居下位的各种手法。这样做想要求得国家治理,怎么可能呢?想要恢复古道,不如用真诚的态度来对待一切,真诚还不能使人信服,再辅以法律,或许那些还没有完全失望的人心可以恢复到三代的旧貌。
六五
治道尚阳,兵道尚阴,治道尚方,兵道尚圆。是惟无言,言必行。是惟无行,行必竟。易简明达者,治之用也。有言之不必行者,有言之即行者,有行之后言者,有行之竟不言者,有行之非其所言者,融通变化,信我疑彼者,兵之用也。二者杂施,鲜不败矣。
【译文】
治国之道崇尚阳,用兵之道崇尚阴;治国之道崇尚方,用兵之道崇尚圆。不言则已,说了就要实行;不行则已,实行了就要坚持到底。容易、简单、明白、通达,这是治国必须用的方法。有说了不必做的,有说了马上做的,有做了以后再说的,有做了以后也不说的,有所做的并非是所说的,这些方法融会贯通交替使用,不断变化,让我方的将士相信,让敌人发生怀疑,这是用兵的方法。把治国的方法和用兵的方法混合使用,很少有不败的。
六六
任人不任法,此惟尧、舜在上,五臣在下可矣。非是而任人,未有不乱者。二帝三王,非不知通变宜民,达权宜事之为善也,以为吾尝御天下,则吾身即法也。何以法为?惟夫后世庸君具臣之不能兴道致治,暴君邪臣之敢于恣恶肆奸也。故大纲细目,备载具陈,以防检之,以诏示之。固知夫今日之画一,必有不便于后世之推行也。以为圣子神孙,自能师其意,而善用于不穷,且尢足以济吾法之所未及,庸君具臣,相与守之而不敢变,亦不失为半得,暴君邪臣,即欲变乱而弁髦之,犹必有所顾忌。而法家拂士,亦得执祖宗之成宪,以匡正其恶而不苟从。暴君邪臣亦畏其义正,事核也,而不敢遽肆,则法之不可废也,明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