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北魏、南齐时,禅法独盛于北方。即如慧文禅师亦北齐人,慧思就学慧文于北方,后始至南朝弘禅。北方盛行的大都为五门禅中的禅。稍后,菩提达摩亦到,如《僧传》云:“菩提达摩阐道河洛。”据现在禅宗的传说,达摩乃梁武帝时来中国的。但《僧传》则说宋时已到北方,与僧稠禅师所倡导的禅并行。如云:“高齐河北,独盛僧稠;周氏关中,尊登僧实。”又云:“稠怀念处,清范可崇;摩法虚宗,玄旨幽赜。”就是说菩提达摩的禅,不依教理,故玄旨幽奥难见。由此看来,当时在北方盛行的禅有二:一为僧稠禅,一为达摩禅。至梁时慧思禅师等,始行禅法于南方。依“非智不禅”之意,道宣律师是推崇慧思与智者的。不但此也,且对达摩有很严厉的批评,因为他是持律的,对达摩禅的生活方式根本就不赞成。如他说:“运斤挥刃,无避种生;炊爨饮啖,宁惭宿触。”他又对达摩禅的内容作这样批评:“瞥闻一句,即谓司南,昌言五住久倾,十地将满,法性早见,十智已明。相命禅宗,未闲禅字,如斯般辈,其量甚多。”意即谓达摩禅徒,动言五住烦恼已尽,十地已满而成佛了,其实连禅字都没有认识。这是批评达摩禅不重律仪,不依教义,自以为顿悟成佛。由此可见,唐初在慧能未出世以前所推崇的,仍然是依教禅,因为这是依戒定慧修的。道宣律师的批评,也确为后来禅宗盛行而戒行慧学都衰落的预兆。
(第三节)悟心成佛禅
悟心成佛禅,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它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故亦可名见性成佛禅,或即心是佛禅。
禅的历史发展过程,可以密宗来作比例。我曾讲先有杂密,胎藏界等,至善无畏、一行等,始成为独立的密宗,而与显教对立。禅的发展,起初也是依经教而修的,至达摩东来,才成为独立的禅宗,才为后世分宗下、教下之所本,而成为达摩的宗门禅。
自悟心成佛禅以下,皆为宗门禅。详见《景德传灯录》、《禅林僧宝传》、《传法正宗记》、《宗统编年》、《指月录》等书。这一种菩提达摩禅,另有一个传承的系统:从过去七佛起,传至释迦牟尼佛灵山拈花、迦叶微笑为传佛心印初祖,迦叶传阿难为二祖,乃至二十八祖达摩为东来初祖,至慧能为六祖。佛佛祖祖之所传,各个有一首传法偈。然而这种传承,不能免掉后人的疑难,如问从七佛至二十七祖之传法偈,有何根据?释迦灵山拈花,迎叶微笑,根据的什么经?古来禅师亦只好答,系出达摩口传。还有《付法藏因缘传》谓传至二十四祖师子尊者为止,则二十五祖至达摩之传承,又有什么根据?虽明教嵩《传法正宗记》及《论》,尝谓二十五祖婆罗多罗,二十六祖弗若密多,二十七祖达摩多罗,西域犍那三藏曾说及;而梁僧佑《出三藏记》所载萨婆多部所传,亦有此三祖。然而疑仍莫决,只可断为达摩口传如此。因为这样重口传,不依教典,故称为达摩宗门禅。
一、超教之顿悟
顿悟禅之独立宗门,虽以达摩为主因,但亦由当时很多增上缘助成的。这就是说,中国当时已富有超教顿悟的风气。据《高僧传》所载,远在什公与佛陀跋陀罗,就有问答,但禅宗则传说系佛陀跋陀罗与道生的问答。如跋陀问道生怎样讲涅盘,道生答以不生不灭。跋陀说:“此方常人之见解。”道生问:“以禅师之见解,何为涅盘?”跋陀手举如意,又掷于地。道生不悟,跋陀乃拂袖而去。道生学徒追上问云:“我师讲涅盘不对吗?”跋陀说:“汝师所说,只是佛果上的,若因中涅盘,则‘一微空故众微空,众微空故一微空,一微空中无众微,众微空中无一微’。”
其次,慧远法师亦说到“至极以不变为性,成佛以体悟为宗”,此即说明体悟至极不变的法性即为成佛。僧肇的《涅盘无名论》说:“不可以形名得,不可以有心知。”亦明究竟旨归,超绝言教。道生法师曾有顿悟成佛说,影响当时的思想界很大。
保志初修禅观,后多神异,梁武帝很尊重他,宫中出入无禁。武帝一天问他:“我虽信佛法,烦恼如何断治?”保志答:“十二。”又问:“如何静心修习?”答曰:“安乐禁。”后代禅宗,谓所答与灵山拈花乃至达摩禅下的棒喝一脉相通。其所作《大乘赞》、《十二时颂》、《十四科颂》,共三十六颂。如“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及“大道常在目前”等,皆显示悟心成佛禅意。史称志公为观音应化,曾现十二面观音像,为僧繇所不能画。传说中的观音应化者,唐时尚有泗洲僧迦,禅宗亦录及其问答。
与保志同时的,还有一位傅翕,即平常所说的傅大士是也。据《传灯录》所载,他住在现在的浙江义乌地方,自谓已得首楞严三昧,七佛相随,释迦在前,维摩在后。梁武帝曾请他进京讲《金刚经》,他上座将抚尺一挥,就下了座。围绕在座前座后的听众,简直莫明其妙。志公谓帝:“此大士讲经竟。”从他这种说法的举动看来,他虽不属达摩的传统,但与后来的宗门禅是作风一致的。如他有颂云:“夜夜抱佛眠,朝朝还共起。欲识佛去处,只这语声是。”如此之类的颂文,还多得很。如云:“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这在普通的常识中都是讲不通的,但它内面含有无限的深意在。他是宣示自证境界,非虚妄分别之言语思维可了知。
又作《心王铭》云:“观心空王,玄妙难测。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六门出入,随物应情。自在无碍,所作皆成。了本识心,识心即佛。除此心王,更无别佛。”这铭文更显然为悟心成佛禅。相传他是弥勒应化。还有在中国应化的弥勒,即李唐后奉化布袋和尚。他也有很多的诗和偈,有一偈云:“只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此颂也与傅大士《心王铭》一贯。
前面讲实相禅的时候,曾经讲到南岳慧思禅师,思师亦与保志同时。当他隐居山中的时候,志公向他传语:“何不下山教化众生?”慧思答曰:“三世诸佛,被我一口吞尽。更有甚众生可教化?”这些话也类宗门禅语。
更有华严的始祖法顺(即杜顺),《禅录》上说:“法顺作法界观,文简意尽,天下宗之。”又说他尝作《法身颂》云:“青州牛吃草,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传说杜顺是文殊化身。说为文殊化身的,还有与拾得同隐居天台山的寒山。他的诗很出名,其格调语浅而意深,故他在诗坛上,是白乐天的先河。寒山外,还有后来作《华严合论》的李长者,从诸法性空明华严,传说与杜顺、寒山,同是文殊化身。
以上这些,都是达摩宗门禅兴起前的增上缘。或依经论教义提出简单扼要的玄旨,或别出不依经律论义乃至非言语文字所能及的风格,故总名此为“超教之顿悟”。
二、达摩与慧可
达摩,在《高僧传》与《传灯录》里记载不同。《高僧传》谓达摩是刘宋时来中国的,比译四卷《楞伽》的求那跋陀罗稍后。至北魏,在嵩山专以禅法诲人,因此惹起盛弘经律者的毁谤。惟有道育、慧可二少年沙门,锐志高远,精进求学,侍奉四五年。达摩感其精诚,乃示以理入与行入二门。理入门,即明无自他凡圣之别的真性,凝住壁观,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是名理入。行入门有四种:一、报怨行。修道遇有苦厄的时候,当念此是业报,是我宿世所作业因,现在应当安心忍受,不生憎厌。二、随缘行。遇有顺境,无所贪着,缘尽归无,何喜之有?因此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三、无所求行。就是对于世间的一切都无所求,因为三界都是苦的。四、称法行。即称法性之理而行。此四种入行,万行同摄,亦与理入无碍。此依《高僧传》说,并传慧可四卷《楞伽》以印心云。
但《传灯录》则说他是梁武帝普通年间(二年或七年八年)来中国的,初到广州,刺史表闻武帝,武帝乃迎接他至金陵。武帝问他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达摩答曰:“并无功德。”帝曰:“何以无功德?”答曰:“此但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帝又问:“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进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答曰:“廓然无圣。”帝曰:“对语者谁?”答曰:“不识。”帝问既高,而达摩答不能相契,以机缘不投,达摩乃潜渡北上。志公对武帝说:“达摩是观音菩萨化身。”帝拟遣人追回,志公曰:“阖国人追去,亦不能回矣!”
达摩北上,至嵩山少林寺,便面壁而坐,终日默然。时有神光,系一中年博闻善讲之士,闻达摩之名,特地跑到少林寺去亲近他。他到了少林,见达摩朝夕端坐,面向墙壁,默然无语。神光自己心里便这样想:古人求法,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今我何人?如是他就在一个大雪夜里,端正地立在达摩的旁边,积雪过膝。这时达摩很怜悯他,道:“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神光悲痛而泣曰:“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达摩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进,难行能行,难忍能忍,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神光听了,乃潜持利刀,断臂于达摩之前。达摩知是法器,为易名曰慧可。可问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答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觅心不得,乃曰:“觅心了不可得。”达摩说:“与汝安心竟。”所以神光易名慧可,是从他顿悟的智慧而印可的。
后来达摩欲回印度,便召集门人说:“时候到了,你们怎么不各言所得?”时有门人道副说:“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达摩说:“你只得我的皮。”一尼名总持的说:“我今所解,如庆喜(阿难)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达摩说:“你得我的肉。”道育说:“四大本空,五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达摩说:“你得我的骨。”最后慧可礼拜达摩,依位而立。达摩说:“你得了我的髓。”因此便将衣法及四卷《楞伽》传与慧可。有偈曰:“吾本来兹土,传法度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并云:“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二百年后,衣止不传。”自此以后,在中国有了不立文字的宗门禅。
达摩示寂之后,葬在熊耳山。过了三年,魏宋云奉使西域,归途中遇达摩于葱岭,见达摩手提一只鞋。宋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回西天(印度)去。宋云回到魏国,将此事呈禀皇帝。帝即令把达摩的坟掘看,一掘开,只见遗留下来的一只鞋子,大家都觉惊奇。这只履西归,又永留了一重公案。
由上面看来,《高僧传》与《传灯录》记载达摩的事不同,这或者是因为达摩年寿很高,在中国很久,《高僧传》只记录了达摩初来中国的前一段,或是一般人所熟知的事;《传灯录》记载后一段,或是口传慧可的事。
达摩初创了禅宗,慧可为第二祖。据《高僧传》说,慧可侍奉达摩有六年之久,承受衣法后,于天平二年到北齐邺都大宏禅法,因此一般咬文嚼字的法师们,便嫉妒他,障碍他,排斥他,甚至派刺客杀害他。据说他的臂骨被折断,这或许也是那些偏执文字之徒干的。《传灯录》说,他后来在筦城县匡救寺门前谈无上道,很多人围着他听。时有辩和法师讲《涅盘》于寺中,以其徒转从慧可参禅,大兴毁谤。那一县的知县翟仲侃,听了辩和的谗言,竟以非法加诸慧可,慧可就遇难了。这时,他已有了一百零七岁的高龄。
《高僧传》里说有一位向居士,幽遁林野,淡泊自修,曾寄可一书以示意:“除烦恼而求涅盘者,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喻默声而寻响。”可也答之以偈云:“说此真法皆如实,与真幽理竟不殊。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又有化公、廖公、和禅师、那禅师、慧满等,皆曾直接或间接受可之薪传,但无真正嗣法的弟子,故说“末绪无嗣”。
可是据《传灯录》的说法,那就不同了。《传灯录》说:可得法后,到北齐天平二年,有一居士(或即《高僧传》里所说的向居士),年逾四十,一日来见可云:“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可乃运用达摩的作风答复他:“将罪来,与汝忏。”这位居士静默了半天,说:“觅罪不可得。”可便说:“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居士说:“今见和尚已知是僧,未审何名佛法?”可谓:“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当时这位无名居士听了慧可这几句话,深有所领悟地说道:“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如其心然,佛法无二也。”这实在也就是达到了悟心成佛之旨。所以慧可听了,也就很高兴地许其出家,而且还这样地夸奖:“是吾宝也,宜名僧灿。”过了二年,可便传法与僧灿,传法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华生。本来无有种,华亦不曾生。”要按平常的理解讲起来,这也不出缘起性空的道理。然而这不是一种理解,而是一种契悟。可传法后,嘱僧灿隐居深山,谓不久将有法难,自身并须遇害以酬宿债。
由于可之被害,可以知道慧可显然是不依经教而力宏别传禅法的人。正因为他所宏的是不依经教的禅,所以多处惹起讲经持律者的嫉视与障难。后来宗与教的对峙,也可以说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三、僧灿至弘忍
僧灿,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以居士身而得法于二祖而出家的。《高僧传》里,没有僧灿的传,也没有说道信从灿受法,仅于法冲的传上,附带地说到“可禅师后灿禅师”。但《传灯录》则谓灿师得法于二祖后,隐居于皖公山。至隋开皇十二年,有沙弥道信(年四十岁),来向他求解脱法门。他问沙弥:“谁缚汝?”沙弥谓:“无人缚。”于是他就提醒似地说:“何更求解脱乎?”道信听了这话,便于言下大悟。随侍三祖,服了九年的劳役,方传衣法。传法偈云:“华种虽因地,从地种华生。若无人下种,华地尽无生。”僧灿既把衣法传给道信,于是他就到罗浮山去隐居。后来仍回到皖公山而终,即今三祖山是。
僧灿留下宗门的重要文献,有《信心铭》。《信心铭》里开头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悬隔。欲得现前,莫有顺逆。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最后是:“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语道断,非去来今。”这也就充分表白了悟心的禅意。
从僧灿到弘忍,中间还有四祖道信。道信曾经六十年胁不着席,可以想见他的精进了。他住破头山,山里有一种松老人,要从他出家,他说你现在老了,出家无用了,必欲出家,可俟再世。
多年后,有一天到黄梅县去,路上遇见一小儿。他问小儿何姓,小儿说:“性即有,不是常性。”他又问何姓,小儿说:“是佛性。”又问:“你没姓吗?”小儿说:“性空故。”于是他就知道这小孩即是向者要从他出家的那个老人转世。原来那位老人因受了他的激发,死时在一条河边上,向一位洗衣服的处女“借宿”。这位女子并不知道他的用意,答云:“要问父母。”老人说:“你答应一声便可。”处女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于是老人就投胎于这位处女了。处女既怀了孕,就被他的父母所发觉,认为是辱败门庭,就把她赶出家门。后来这个女子沿途乞化,生了小孩,这就是道信现在所遇到的这个小孩了。因为他没父亲,所以他也就说不出他姓什么。道信既知道了这个小儿来历,于是就问他的母亲让他出家。他的母亲因感于行乞的不便,所以就很慷慨地许他出家了。
道信既然得了小儿,于是待长成时,就把衣法传给他了。传法偈云:“华种有生性,因地华生生。大缘与性合,当生生不生。”
唐贞观年间,太宗因仰慕道信祖师的德风,所以再三地召他入京。他皆以病辞,终不一赴。第四次,太宗乃告诉使者说:“如果不起,即取首来。”使者到山,把这意思告诉了他,那知他毫不怯惧地引颈就刃。他这样一来,倒把使者吓退了。太宗听了这种高风,不但让他山居,而且更加钦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