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梵僧的化风梵僧乃佛教初来中国时传教者之通称。其实不一定皆是印度的,南洋与西域各地之来此者亦混称梵僧。梵僧教化的风度,也可分做几点说:(一)端肃之仪态。在当时到内地的梵僧,大概道德高深,学问渊博,他们行住坐卧四威仪,态度端严,使人肃然起敬。(二)渊默之风度。他们因深有修养,其幽深寂默的风度,使人见之,觉得深不可测。(三)神妙之显扬。他们智慧既高,种种方技、神咒、术数也极精妙,且其修禅持咒所成之神通妙用,也常有流露。这种以神异显扬的力量,功尤显著。(四)秘奥之探索。佛法初来之摩腾、竺法兰,及汉、魏、晋初之安世高、支娄迦谶、佛图澄等,所至有神德感通,这在《高僧传》中处处都有记载可知。不但初来之梵僧如此,即其后以译经传学著名之鸠摩罗什、菩提流支等,亦仍著神咒灵感之功。如罗什临终前,口吐三番神咒,以延寿命,菩提流支以神咒涌井泉等。故这些梵僧皆能使人崇敬,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观感。使一般趋向修学的人,皆视佛法为深奥神秘,肯死心刻苦探索。当这些梵僧来华时,中国文化已经发达很高,他们从端严寂默之中,显其无穷之神功妙智,使瞻仰者起一种高深莫测,而极欲探索之心。这在达摩来华后,亦即以此成为禅宗的风化。学人皆从禅中去参究,探索其秘奥,遂即以为中国佛学之特质在禅。但是仅就这一方面,还不能成为中国佛学之特质在禅,还可能成为一种神秘信仰之佛教,故还须从另方面去说。
二、华士之时尚华士即中华读书之士,即士君子、士大夫。当时文化已高,一般士夫之思想,皆尚简括综合的玄理要旨。在言谈上也推尚隽朴的语句,或诗歌之类,要言不繁,能实在表示出精义。至于一般士君子品行,也唯清高静逸是崇,如竹林七贤等,皆从事于高隐静修。在资产生活上,重于自食其力之俭朴淡泊。在当时可作士人代表的,如诸葛亮、陶渊明二人,最为全国人所敬仰。诸葛亮与渊明皆躬耕田园,品格高逸而生活恬俭,所成诗文皆简要精妙。他们读书都只观大略,不求甚解,不尚言论辨析。有人说渊明得主,也可成为诸葛;诸葛不遇刘备,亦可成为渊明。此为中国一般士夫之崇尚。所以佛法由梵僧传入,在通俗的农、工、商方面,即成为报应灵感之信仰。在士人方面,以士人思想之玄要,言语之隽朴,品行之恬逸,生活之力俭,遂形成如《四十二章经》、《八大人觉经》等简要的佛学,适合当时文化,机教相扣。同时乐于山洞崖窟,过其简单生活,禅静修养,遇有访求参问者,为示简要而切于实际之要旨。如此适于士人习俗之风尚,遂养成中国佛学在禅之特质。
从梵僧来化,及能领受佛学之中国士夫思想等的因缘和合,而成为当时习尚禅定的佛学,并奠定了二千年来中国佛学的基础。在当时传习上,也曾有过重于律仪,如法明的弟子法度,曾以小乘律行化,虽有少数人学,但终不能通行。复传习过种种分析辩论,如毗昙、成实、中论、唯识、因明等,而士君子亦觉得不能握其简要,故不甚昌盛。所以说中国佛学之特质在禅,半由中国元有之士人习尚所致。因为若抽去此士夫思想关系,仅由敬崇梵僧,则变成神咒感应之信仰,或成为乐着分析辩论之学术。而中国则在其玄简士习中,成为精澈之禅风,这就是中国佛学之特质在禅的原因。但是虽说在禅,而又不局于后来所谓之禅宗,其范围较宽,故今先说禅宗以前之禅。
(第二节)依教修心禅
修心即修定,亦可名修禅修观,增上心学即增上定学故。依教二字,即显非后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禅宗,因禅宗与教是相对立的。禅宗以前的禅,是依教修观的禅。依教就是依教理,如天台教观,即可说为依教修禅,即依教解理,摄心修定之谓。禅宗与教对立,密宗亦与显教对立,在密宗未曾独立以前,有所谓杂密。因为很早就译来有《孔雀明王经》等,并附各大乘经末诸咒等,都未与显教对立,而仅依附经而行,故名杂密。西藏分密为四:事密、行密、瑜伽密、无上瑜伽密。其事密亦名作密,即中国所谓杂密,就是念什么咒,有什么作法作用之意。禅宗前依教修心之禅,以禅宗立场看,等于密宗之杂密。故依教修心之禅,尚非“教外别传”之禅宗。此依教修心禅,分四段以明:
一、安般禅
安般禅,乃就一分特点而立。安世高译有《安般守意》、《阴持入经》,专明禅定,成为汉、魏、晋初修习禅定之禅法。此经明数息修禅,亦摄其余种种禅法,但最重要的在调息(阴即五阴之阴,由守意而摄心)。安氏传入此经后,自修亦教人修。安氏既由修禅定起诸神通,智慧亦大,使人对之仰慕信崇,此经遂为当时修禅之根本法。三国时的康僧会,曾为注解而修习安般禅;东晋时为一般士大夫所推重之支遁(支道林)亦游心禅苑,注《安般守意》;道安也从竺法济、支昙受《阴持入禅》,注解《般若》、《道行》、《密迹》、《安般》诸经。不过在道安之时,《弥勒上生经》也已传入,乃率弟子法遇誓生兜率,是为由禅而回向净土者。道安的友好,有服气修仙之隐士王嘉,所以后人或谓佛教之禅出于仙道家,实则道安那时之调息禅,虽迹近仙修,原为佛教传来所有。还有比道安早的帛僧光,在石城山习定,每经七日起定。后经七日未起,弟子启视,乃知入定而化。又如竺昙猷,在石城山石室入禅。僧显示“数日入禅,毫无饥色”,且兼于定中见阿弥陀佛,命终念佛生西。这种禅风,皆受《安般守意》、《阴持入经》而启发,所以叫做安般禅。
二、五门禅
佛陀密译《五门禅法要略》,近于五停心。五停心乃对治多贪的不净观,多嗔的慈悲观,多痴的因缘观,散乱的数息观,多慢的五阴、十二入、十八界分析无我观。然此第五门,在当时已改为大乘的念佛观。《禅法要略》于五门均有讲到,但对念佛一门特详,观顶上或脐间出一佛、二佛,乃至五方五佛。此观佛三昧,已为后求密法之基础。另外与此五门禅法相近的,有僧护著的《坐禅三昧经》,为罗什译;罗什又自集有《禅法要略》;觉贤三藏亦译《达摩多罗禅经》(觉贤与罗什同时)。还有一位译《弥勒上生经》的居士安阳侯沮渠京声,又译有佛大先的《禅秘要治病法》。此类佛典,大致相近,所以归纳在一起。但亦有小异,以五门重在念佛禅,而罗什之《佛法要略》则重于实相禅。《五门禅法》序说:“三业之兴,禅智为要。禅无智,无以深其寂;智无禅,无以寂其照。”此为当时修禅之要旨,即后来实相禅与宗门禅所谓“即寂而照,即照而寂”,亦仍不出此几句要言。当时有玄高从佛陀禅师学(佛陀或云即佛陀扇多,或云即佛陀跋陀罗),禅功甚高,为佛陀禅师所印证,叹为稀有,深得时主之敬信,其所现之神用颇多。觉贤虽从事翻译,以弘禅法为主。魏孝文帝崇敬佛陀扇多,造少林寺授徒修禅,还有昙摩耶舍,亦在江陵大弘禅业。僧稠从佛陀弟子道房习禅,其禅境为少林寺佛陀祖师赞为葱岭以东修禅第一。当时的国王,曾要求僧稠禅师显神通,稠答以佛法不许。王苦求之,乃以袈裟置地,王令多人取之不动,稠命一侍者毫不费力地持去。其后梁武帝奉佛舍道,道士陆修静率众去北齐,要求国王许与僧徒比验,究看若真若假,设佛教无能,即请奉道。爱集所有僧道,而道士有符咒功能者,尽将所有和尚之袈裟饭钵腾上空中,僧咸惊慌。时众中有僧稠禅师之弟子昙显,出其师用之袈裟,令道士咒之,无能动者。如是道士之术失灵,王仍信佛。可见僧稠禅力之伟大。当僧稠时,帝王欲专从禅法,尽废经律,僧稠以禅律相通谏之,乃免。弥见当时禅法有惊人发展。此为禅宗以前之禅的第二阶段。
三、念佛禅
此说念佛禅,为后来专门持名之念佛法门所从出。但其不同的,当时修念佛禅的人,大都是注重禅定而念佛,所以他们的念佛,也就成了修习禅定的法门了。
本来五门禅内已经有了念佛三昧,然此念佛禅,乃是进一步专重念佛的行法。此念佛禅之开始,并不在五门之后。依中国佛教的历史看,在后汉末与安世高同时,有支娄迦谶者,翻译《般舟三昧经》,以不坐不卧之长行而念佛,故又名长行念佛三昧。支娄迦谶译的《首楞严三昧经》,也是念佛三昧所摄。关于阿弥陀佛之经典,有现在我们常念的《阿弥陀经》,为罗什译,但此前已有译过;又有《观弥勒上生经》,这两种经都是主张念佛生净土的。道安以前已有僧显禅师,在禅定中亲见弥陀,往生净土。道安法师初修安那般那禅,后来又持弥勒名,誓生兜率。所以念佛禅在慧远前已萌其端。
念佛禅虽在道安前已萌芽,而专主提倡的则是庐山慧远法师。《小弥陀经》里有持名念佛法门,慧远法师即依此法门而创庐山之莲社。慧远法师虽专重结社念佛,而他的念佛仍是修禅,故他并不同于后来与禅分家的念佛者。总之,他的念佛乃即禅之念佛,故当慧远法师临终时说:“我在定中,三见净土与圣众。”既云在定中见净土与圣众,那末他所修的念佛法门,不用说是“即禅”的了。慧远法师既结社念佛,于是时哲多往依止,故有“庐山十八贤”之集合。当时诸贤,如慧永、慧持、耶舍等,皆是修禅定而兼修净土的。净土法门既得时贤之弘传,遂因之确定于世。所以说念佛禅正式倡修的是慧远法师,这是有史实根据的。
次后如昙鸾法师,因讲《大集经》而致病,乃欲修得长生,再弘《大集》。他本为北魏人,因为要求长生术,所以来至南朝梁地。当时南朝人以为他是奸细,便报于梁武帝,帝因请其说法,便问南来之意。鸾谓南方有为炼气修仙所宗之陶隐君,欲从之而修长生。武帝乃听往访。鸾法师既见陶隐君,便得了长生术,他就又回到北方。在洛阳遇菩提流支,问印度佛教法中有无长生术。菩提流支菲薄中国仙术,而授《观无量寿佛经》,并谓依此修,必得真正长寿。鸾法师因受菩提流支之启示,遂焚仙术,回河西专修无量寿佛法,广弘传之。
是时之净土三经一论,所谓《小本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与世亲的《净土论》,已是完备。昙鸾法师就是专门弘讲三经一论的,所以净土宗的根本教义,即确立于昙鸾法师。
再后有道绰禅师,这大概到了隋朝了。道绰禅师原是修习禅定的,后来因为看见昙鸾法师的遗著,遂决意专修净土。此等诸师都是修禅定的,不过道绰禅师也专重持名念佛,所以以“每天七万佛”为日课,并教人以豆记数念佛名。
由以上这几位禅师,就可以代表中国的念佛禅。后来到了唐朝,又有善导法师弘扬为最盛。日本的净土宗,就是传承昙鸾、道绰、善导的教系。善导以下,等到讲净土宗的时候再讲。
四、实相禅
实相禅也不一定后于五门禅与念佛禅,不过就其盛行时言之,则后于念佛禅罢了。实相禅与实相三昧,名称出于罗什的《禅法要略》。罗什以前,早有依《般若》、《法华》修空观即实相观的。罗什翻译的《中论》、《智论》、《法华》、《维摩》等,皆详谈实相,因之便为实相禅所本。不过罗什乃弘传经论者,只是重于教理的研究,并没有专门倡修禅定,故在罗什的禅略,不过传述观法而已。后来用为实地修行的,则为慧文、慧思、智者等,从慧文诸师相承下来,才正式地成立中道实相禅。
慧文禅师,《高僧传》里没有他的传记。在慧思禅师传中,附带地谈到说:“北齐有禅师慧文,学徒数百,众法清肃,道术高尚,慧思乃往依止。”《高僧传》里关于慧文的事情,仅仅附带地谈了这么几句。而在天台宗的诸祖传记上,关于慧文的记载较详细。
慧文禅师是依《中论》、《智论》而修的,从《中论》的“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的理境上修观,这就是即缘生法而见三谛的道理。而他的最重要的心要,则是《智论》的“三智一心中得”。三智是:遍了法性的一切智,自行化他的道种智,了法无二的一切种智。一切智是空观所成的,道种智是假观所成的,一切种智是非空非假即空即假的中道观所成的。而《智论》的三智一心,即是以一心的三观而观一境的三谛所成。一境三谛即是诸法实相,一心三观即是实相禅,所以慧文禅师才是修实相禅的。
慧思禅师初依慧文修学,发八触而得初禅。后放身倚壁,未至壁顷,便忽然悟入法华三昧,深达实相,遂弘法于南朝。于是便成“南北禅宗罕不承绪”的高德。由此也就可以想见当时慧思禅师盛弘禅法的概况了。
当慧思禅师盛弘禅法时,有智者禅师从之修学。思师于禅观之余,亦常讲经论,得智者后,令代为众讲。智者讲《金经》(大品)至“一心具万行”,而起疑问,思即教修法华三昧。后智者读《法华》至《药王品》的“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处,遂亲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与思禅师同在灵山听法。以此求印证于慧思,思乃谓汝已得法华三昧前方便,纵使文字思议之徒百千万,亦不足以穷汝玄辩矣。后来,智者禅师因陈帝之请,传禅讲经于南京的瓦官寺,“九旬谈妙”的公案,就在这个时候留下来的。到隋朝,他又因晋王炀帝之请,而传授菩萨戒。他虽因世主的请求入京弘讲,但他不久就回到山中,他最后就终于天台山。寂然如入禅定,端坐如生。
由上面看来,实相禅法是由慧思、智者始盛弘,而智者禅师又是一切禅法之集大成者。如他所著的《小止观》,略述修禅前方便,《六妙门》是讲安那般那禅的。智者禅师说安那般那禅是不定禅,因为小大偏圆都可以修,并不定是那一类人的;禅波罗密次第法门,则含摄更广,从安般禅以至念佛实相禅,皆包括在里面;《摩诃止观》与思师的《大乘止观》,则是专门讲实相禅的。所以智者禅师,实为一切禅法之集大成者。
以上所说,为依教修心之四种禅。此四种禅不但当时流行,即后来有了宗门禅,也还是流行于世。如作《高僧传》之唐道宣律师的《习禅篇》后,就曾讲到“如斯习定,非智不禅,则衡岭台崖扇其风矣”。可见虽有宗门禅之对立,但一般修禅者,仍以慧思、智者等依教禅为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