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和中国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些简单的小事情,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对中国人不了解,也可以通过调查这些事实观察并了解到这种特质。我想,我所说的中国人生活在一种心灵之中的这个假设是正确的。
也正是由于中国人生活在一种心灵之中,过着孩童一样的生活,因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在很多方面都十分原始。实际上,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国,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一直到今天在很多方面还非常原始,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事实。这个事实让许多居住在中国的那些浅陋的外国留学生以为中国的文明没有进步,甚至认为中国的文明处于停滞状态。但是,我们应当承认,纯粹就智力生活来说,在一定程度上,中国人的确是属于发育不良的人。你们也都知道,中国人不仅在自然科学上没有进步,并且在纯粹的抽象科学,例如数学、逻辑以及形而上学方面也进步甚微甚至是没有任何进步。实际上,相对于欧洲语言中两个词“科学”和“逻辑”,汉语中并没有与之完全精准对应的词。像过着心灵生活的孩童一样,中国人对抽象的科学不感兴趣,因为心灵和感受参与不到这些领域之中。实际上,任何和心灵以及感受不相干的事情,例如统计报表,许多中国人都感到厌恶。可是,如果说统计报表与纯粹抽象的科学让中国人充满厌恶的话,那么欧洲正在研究中的自然科学,那种要求你将活的动物身体切碎毁灭以此去验证科学理论的行为,则让中国人从心底发出排斥和恐惧。
我要说的是,纯粹就智力生活而言,中国人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发育不良。一直到今天,中国人还在过着孩童一样的生活,也就是那种心灵生活。从这方面看,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来说,虽然已经很古老,但至今依然还是孩童一般的民族。可是关键在于,你应当记住,这个生活在心灵生活之中、孩童一般的民族,虽然他们在生活方式的很多方面都十分原始,但却有着原始人身上所无法找到的心灵和理智的力量,这种心灵和理智的力量让他们可以成功地应对困难复杂的社会生活、政府以及文明中的问题。这里我大胆地说,古代以及现代的欧洲国家显然都没能达到如此这般的一种成功,而这种成功是这样的效果突出,以至于在理论实践上和社会现实中,都让亚洲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口在一个庞大的帝国中得以维持了和平与秩序。
实际上,这里我想要说的是,中国人的这种非同一般的特性并不仅仅是他们在过着一种心灵生活,因为所有的原始人过的都是一种心灵生活。据我们所知,中世纪的基督教徒过的也是心灵生活。马太·阿诺德说:“中世纪基督教的诗人靠心灵和想象来生活。”而我在这里是想说,中国人的这种非同一般的特性,虽然在心灵中还像孩童一般生活着,可它同时仍旧具备心灵以及理性的力量,而这是在欧洲中世纪的基督教徒或其他原始人身上所无法找到的。换句话说,中国人的这种非同一般的特性,对于一个发展成熟的民族、一个具备成人理性并生活了如此长时间的民族来说,在于他们仍然过着一种孩童一般的生活,生活在一种心灵之中。
故此,与其说中国人属于发育不良,倒不如说中国人是永远年轻。一言以蔽之,中国人作为一个种族的非同一般的特性,就在于他们具备维持永远年轻的秘密。
至此,我们便可以解答刚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真正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是这样的,他具备成年人的理性却拥有孩童一样的心灵,他们生活在这种状态之中。简而言之,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同时拥有成年人的头脑以及孩童的心灵。故此,中国人精神便是一种让青春得以永葆、民族得以不朽的精神。那么,什么才是中国人民族不朽的秘密呢?你应当还记得在刚开始论述时,我说过是被我称为同情抑或真正的人类智慧予以中国的人性类型——对于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来说——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和。我认为,这种真正的人类智慧中同情和智慧这两种东西相结合的产物,是心灵和头脑的一种和谐工作。简而言之,也就是灵魂与理智的美妙组合。如果说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种让青春得以永葆、民族得以不朽的精神的话,那么,这种不朽的秘密便是这种灵魂与理智的美妙组合。
现在,你们便会问我,中国人是从何处以及如何获取这种让民族得以不朽,过着一种青春永葆的生活呢?答案自然是源于他们的文明。只是,你们不要在此希望我在这个已经安排好的时间中为你们演讲中国的文明。可是我想告知你们一些与我们这个论述的主题相关的中国文明的事情。
首先,我想要告诉诸位的是,据我来看,中国文明与现代欧洲文明有一个本质上的不同。这儿请允许我借用著名艺术评论家伯纳德·贝伦森先生的一种很妙的说法:“我们欧洲人的艺术有一种发展成为科学的致命的趋势,我们几乎没有名作是在不存在利益分割的战场留存下来的痕迹。”在这里,我想要说明的是,正像贝伦森先生所说的欧洲艺术一样,欧洲文明也是一个利益分割的战场;一方面,科学和艺术在进行着利益分割的不息争战,另一方面,宗教和哲学在进行着战争;实际上这是头脑与心灵、灵魂与理智不断地发生着冲突的战场。而在中国文明进程中,最起码在最近的两千五百年中,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冲突。我认为,这正是中国文明与欧洲文明的一个本质不同之处。
换一种说法,我想要表达的是,在现代的欧洲,人们有一种可以让他们心灵而非头脑得以满足的宗教,有一种可以让他们头脑而非心灵得以满足的哲学。在这里让我们看一下中国。曾有人说在中国不存在宗教。的确,在中国即便是普通民众也不曾认真地对待宗教,这里我指的是那种欧洲意义上的宗教。对于中国道教与佛教中的庙宇以及典礼与仪式而言,与其说它们是一种教化还不如说那是一种娱乐。可以这么说,他们所触动的只是中国人的美感而非他们的道德与宗教感。实际上他们更多地是诉诸想象而非他们的心灵抑或灵魂。可是,与其说中国人生活中没有宗教,不如更确切地说是中国人不需要宗教或者说是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要。
那样一来,中国人即使是中国的普通民众都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要,这个特殊的事实该怎样解释呢?于是,有一个英国人给出如此的解释。他就是伦敦大学的汉语教授罗伯特·肯纳韦·道格拉斯先生,他在他的儒教研究中说:“四十多代中国人都完全地服从于一个人的权威。对于中国人来说,孔子的教义和其门徒的天性十分契合。蒙古人种的心灵十分平和感性,他们本能地排斥那种探究他们经验之外的事物的观念。正像孔子所论说的,一种将来的不可知的观念、素朴的注重事实的道德体系,就足以让中国人的一切需要得到满足。”
这位渊博的英国教授认为中国人之所以没有感到需要宗教,是因为他们拥有孔子的教导,在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但是,当他断言中国人之所以不需要宗教是由于蒙古人种的心灵十分平和感性时,他就彻底地错了。首先,宗教和沉思没有关系。宗教属于感觉与感情上的事情,它是有关于人类灵魂的事情。即使是原始的野蛮的非洲人,当他脱离那种纯粹的动物性的生活之后,他灵魂中那种宗教需要的感觉也就随之苏醒了。故此,虽然蒙古人种心灵平和感性,但对蒙古人种的中国人而言,应当承认他要高于非洲的野人,并且也有灵魂,既然存在灵魂,那就会存在宗教需求感,除非他有其他的可以取代宗教的东西。
实际上,中国人之所以不存在宗教需要感是因为他们的儒教里有一套哲学与道德体系,一个能够取代宗教的人类社会与文明的结合。有人认为儒教不属于一种信仰。的确,在普通的欧洲意义上,儒教自然不属于一种宗教。但是,我要说明一下,儒教的伟大之处正是由于它不属于宗教。实际上,虽然它不属于宗教,可是它可以取代宗教,可以让人不需要宗教,儒教的伟大之处也正在于此。
在此,为了理解儒教如何可以将宗教取代,我们必定要尝试找到人类为何会有宗教需求感。据我来看,人类对宗教需求的感觉就同对科学、艺术以及哲学需求的感觉一样,因为人类是一种有灵魂的存在。这里让我们列举科学为例,当然我说的是自然科学。是什么原因促使人们从事科学研究呢?现在许多人以为人们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他们想要得到铁路以及飞机一类的东西。但是,激励真正的有志于科学的人去从事科学研究的动机并非是由于他们想要得到铁路与飞机。那些如今所谓进步的中国人,如果他们从事科学的原因只是他们想要得到铁路与飞机的话,那他们就永远也无法得到科学的真谛。以前欧洲真正的有志于科学的人,都是为了科学的进步而去工作,将修建铁路与制造飞机从一种可能性变为现实,而实质上他们原本并没有考虑到铁路与飞机。那些让他们为了推动科学进步而做的工作获取成功的原因,正是他们在灵魂上有知晓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奇幻宇宙中那些无穷无尽奥秘的需求。故此我认为,人类这种有宗教需求的感觉与有科学、艺术以及哲学需求的感觉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便是,人类是一种有灵魂的存在,正是由于他有灵魂,他才不单单探索当下而且还去探索过去以及未来——而不像动物那般只是生活在现当下——有了解他们所生活的宇宙的奥秘的需求感。除非人类了解大自然的某些规律,从宇宙中发现事物的各种目的和意图,否则他们就会和处在黑屋中的孩子一样,只会感觉到所有一切都是危险、不安全以及不稳定的。实际上,如同一个英国诗人所说的一样,神秘的宇宙正是压在人们身上的重担。故此,人类需要有科学、艺术以及哲学,而由于相同的原因也需要宗教,以便于减轻“神秘的负担”,那种整个难以理解的世界所带来的重负。
艺术与诗歌让艺术家和诗人发现了宇宙本身的美妙和秩序,这样一来也就减轻了这种神秘所带给他们的负担。故此诗人(如歌德就说过:“谁拥有艺术,谁也就拥有了宗教”)就不存在这种宗教需求感。而哲学同样也使哲学家发现了宇宙的秩序和条理,如此一来也就同样减轻了神秘带给他们的负担。因此哲学家(如斯宾诺莎就说过:“对他们来说,知识生活上的圆满便是解脱,而对于圣人来说,宗教生活上的圆满才是真正的解脱”)也就不存在宗教需求感。最后,科学也使科学家发现了宇宙的秩序和规律,这样同样也减轻了神秘带给他们的负担。故此,如达尔文和海克尔教授那样的科学家便不会有宗教需求感。
可是,对于那些并非诗人、艺术家、哲学家或科学家的人类众生而言;对于生活艰辛、时时刻刻都暴露于自然的威胁以及他们同类的冷酷无情的狂热打击下的人类众生来说,什么能够减轻他们这种“整个难以了解的世界所赋予的神秘负担”呢?是宗教。可是,信仰是怎样减轻这种神秘所给予人类众生的负担呢?我认为,信仰是通过赋予人类众生安全感和永恒感的方式来减轻这种负担。在自然的威胁以及同类冷酷无情的狂热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神秘与恐怖面前,宗教带给人类众生一个庇护——而在这种庇护下他们可以找寻到一种安全感;而这种庇护便是对某些超自然存在的信念,抑或是对那种有绝对力量并可以控制威胁人类的力量存在的信念。并且,当他们面对自己生活中的事物发生不断的变化、兴衰与变迁——出生期、孩童期、青春期、年老期和死亡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神秘与不确定的时候,宗教便给人类众生提供了一种庇护——而在这种庇护下,他们可以找寻到一种永恒感;这种庇护便是对将来生活的信念。故此,我认为,信仰在他们生活中带给他们一种安全感与永恒感,以这么一种方式减轻了那些不是诗人、艺术家、哲学家或科学家的人类众生整个难以理解的世界所给予的神秘负担。耶稣说过:“我赐予你安宁,这种安宁,世界不能给予你,也无法将其从你身上剥夺。”而这就是我所说的信仰带给人类众生安全感与永恒感的含义。故此,除非你能找到一种东西带给人类以和平感,一种与宗教所能给予他们的和平感相同的东西,否则人类将永远会有宗教需求感。
但是,我要说一下儒教,虽然它不是信仰却可以取代信仰。故此,在儒教中必定也有一种东西可以带给人类众生一种宗教所可以给予的相同的安全感与永恒感。现在就让我们来找一找儒教中那种可以给予的与宗教所能给予的安全感与永恒感相同的东西是什么。
我常常被问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孔子为中华民族都做了些什么。在这里我可以告诉诸位,我认为孔子给中国人做了非常多的事情。可是今天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这里我只打算告诉大家孔子为中华民族所做的最重要,同时也是最主要的贡献。孔子自己曾说:“知我者其为《春秋》乎?”当我为你们将其解释清楚之后,你便能理解是儒教中的什么东西给了人类众生宗教所可以给予的相同的安全感与永恒感。为了解释清楚这一点,我请你们允许我首先稍稍详细对孔子其人其事做一番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