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韵之法,独非古诗所有,律诗亦然,盖自唐已如是矣。所通之韵以东、冬、鱼、虞为尤多。如苏颋《出塞》五律乃微韵,次联用“麾”则支韵也。杜甫《崔氏玉山草堂》七律乃真韵,三联用“芹”字,则文韵也。刘长卿《登思禅寺》五律乃东韵,三联用“松”字,则冬韵也。戴叔伦《江乡故人集客舍》五律乃冬韵,三联用“虫”字,则东韵也。闾邱《晓夜渡淮》五律乃覃韵,次联用“帆”字,则咸韵也。魏兼恕《送张兵曹》五律乃东韵,首联用“农”字,则冬韵也。耿《紫芝观》五律乃冬韵,首联用“风”字,则东韵也。释澹交《望樊川》五律乃冬韵,首联用“中”字,则东韵也。至如李贺《追赋画江潭苑》五律杂用“红”、“龙”、“空”、“钟”四字,此则开后人辘轳进退之格,诗中另为一种矣。其东韵之有“宗”字,鱼韵之有“胥”字,必是唐人原是如此,非属通韵。如耿讳《诣顺公问道》五律之末联,王维《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长律之第八联,杨巨源《圣寿无疆词》长律其八之末联,司空曙《和常舍人集贤殿》长律之第三联,俱用东韵而有“宗”字。(李白《鹦鹉洲》一章乃庚韵而押“青”字。此诗《唐文粹》编入七古,后人编入七律。具体亦可古可今,要皆出韵也。)唐律第一句多用通韵字,盖此句原不在四韵之数。是谓之“孤雁入群”。然不可通者,亦不用也。
凡前所举者皆通韵之泛用者。郑谷与僧齐已等始共完律诗通韵之定格三种: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此则所谓“变异中之均齐”也。葫芦格者先二后四;辘轳格者双出双入;进退格者一进一退也。黄庭坚《谢送宣城笔》云:
“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各家将鼠须。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贾市中无。漫没墨客摹科斗,胜与朱门饱蠹鱼。愧我初无草《玄》手,不将闲写吏文书?”
此诗前二联押七虞,后二韵押六鱼,所谓双出双入者,辙轳韵也。苏轼《题南康寺重湖轩》曰: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岷峨千万里,投老将归无?”
此诗以鱼虞二韵相同而押,所谓一进一退也。《清波杂志》谓东坡自跋律诗可用两韵而引李诚之《送唐子方》两押“山”、“难”字为证。不知诚之所用者进退格耳。《湘素杂记》谓郑谷进退格两韵押某韵,两韵又押某韵,如先押十四寒两韵,再押十五删两韵也。然此体是双出双入,而非一进一退。又元人律诗多用进退格者。如元好问《望王李归程》乃“虞”韵,中联用“徐”字;《寄杨飞卿》乃“冬”韵,中联用“虫”字;《华不注山》乃“删”韵,末联用“塞”字;虞集《还乡》乃“支”韵,末联用“如”字;萨都剌五言如《寄石氏瞻之》用“庚”“青”,七言如《酌桂芳庭》之用“青”“蒸”,五言《寄王御史》乃“真”韵,而首联用“垠”,七言《病中夜坐》乃“文”韵,而末联用“喧”;又如杨廉夫《益府白兔》用“寒”“删”,《出都》其二用“支”“微”,《乔夫人鼓琴》用“庚”“青”,皆进退格也。辘轳、进退诸格终须就可通之韵通之,否亦不可滥用。通韵昔本无规则,自此诸格成,而诗律乃愈析愈细,愈变愈奇。诗家之欲艺术化律诗之体,盖无孔不入矣。
(第五章)作用
戏曲诗(Dramatic)中国无之。叙事诗(Epic)仅有且无如西人之工者。抒情诗(Lyric)则我与西人,伯仲之间焉。如叙焦仲卿夫妇之事,盖非古诗莫办,故古诗叙事之体也。至于抒情,斯唯律诗。厥理有四,请述之。
(第一节)短练底作用
抒情之作,宜短练也。比事兴物,侧托旁烘,“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斯为上品。盖热烈之情感,不能持久,久则未有不变冷者。形之文词其理亦然。《三百篇》风雅之什多不过章十四句,少则八句;八句者什六七焉。古诗谣中恬淡如《击壤歌》,庄雅如《卿云歌》、《玉牒辞》,悲楚如杞梁殖妻《琴歌》,《易水歌》,《箜篌引》(“公无渡河”),《悲歌》(“悲歌可以当泣”);旷达如《大人先生歌》;写情如《北方有佳人》;写景如《敕勒歌》,皆不过落落数语耳,然终为千古绝调。孔颖达曰:“真言写志,不必殷情。”夫岂惟不必?是殷情不得,殷情徒损其言之价值耳。盖情则如是之多,铺延之以增其长度则密度减,缩之以损其长度则密度增。抒情之诗旨在言情,非为眩耀边幅,故宁略其词以浓其情。律诗之体制章才八句,七言不过五十六字,五言仅四十字耳。古嫌其长。绝句病其短;惟此适中,抒情之妙具也。
(第二节)紧凑底作用
抒情之作,宜紧凑也。既能短练,自易紧凑。王渔洋说,诗要洗刷得尽,拖泥带水,便令人厌观。边幅有限,则不容不字字精华,榛芜尽芟。繁词则易肤泛,肤泛则气势平缓,平缓之作,徒引人入睡,焉足以言感人哉?艺术之所以异于非艺术,只在其能以最经济的方便,表现最多量的情感,此之谓也。何以知律诗之体裁之具有紧凑之质哉?此当取排偶句——律诗之特点——考察之。凡排偶之句总宜屏弃虚字,而以名、动、形容、状等词构之。盖虚字无意义,何以属对?实字则易于骈物比事矣。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万顷烟波鸥世界,九秋风露鹤精神。”
“乱山孤店雁声晚,一马二童溪路秋。”
这些都是最能代表律诗的句法;在律诗中要占什之八九。其余像下例的这类句法,究竞少见:
“求之流得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
“君特未知其趣耳,我今时复一中之。”
“大冠长剑已焉哉,短褐秃巾归去来!”
“我本疏顽固当尔,子犹沦落况其余?”
“温纯如此岂复见?报施言之尤可疑。”
“倦客再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
宋人一味想翻新出奇,别开蹊径,所以创出这种非驴非马的句格。说他是诗,他“之乎也者”地凑合一堆,尝来了无诗味;说他是文,他又对仗声响,俨然不差。还有人想用虚字想迫了,便将带虚字的人名嵌进句子里;这样把虚字当了实字,便容易驾驭得多了。例如:
“前身自是卢行者,后学妄呼韩退之。”
“牧之宏放见文字,白也风流余酒樽。”
两联便是。然就此也可见律句里运用虚字是极不自然的。律诗里一个字要当几个字用,所以只字半词都是珍贵的,那可容人“之乎也者”地浪费边帧呢?律句里如上举“金蟾……”一联本云:“金蟾啮锁虽固而烧香犹得入其内,井水虽深而玉虎亦能牵丝而汲回之”。是本有虚字甚多,不过作者欲其辞密而意深,乃故将虚字删掉。不然不值钱的虚字谁还不会用呢?如今有人反故避实字,强凑虚字以成句,在他们以为勾心斗角,自喜新奇,我却说是嗜痂转丸,“拂人之性”。
律诗往往一首中包括无数的意思。古诗叙事之作,性质本殊,无论矣。绝句限于字数往往不能不就一事说一事,就一感说一感。律诗则不然。发念虽一,而抽绪多端。作者每一动念,其所寄概者辄蝉联珠贯,凡弔古、伤时、感年、叹遇、思亲、怀土,千头万绪,莫不续起。例如老杜之《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末节云:
“时危兵革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
此真所谓“对此茫茫,百感交集”者也。他如杜之《阁夜》、《黄草》、《野望》、《愁》,皆此之类也。李商隐咏史诗竟有一句说一事者,则亦紧凑之一种也。例如《南朝》、《隋宫》、《隋师东》诸作便是。盖白描直叙便词繁而犹晦,用典正能免此病。是以律诗之用典乃谋紧凑之最妙法门耳,乌可厚非哉?请观义山之《隋师东》乃益喻: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能须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刘勰曰:“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此之谓也。
(第三节)整齐底作用
抒情之作,宜整齐也。律诗之整齐之质于其组织、音节中兼见之。此均齐之组织,美学家谓之节奏(Rhythm)(斯宾塞谓复现Repetition底原理是节奏底基础。参阅《诗底音节底研究》)。法人基耀(Guyau)于其《现代之美学问题》(Les Problemes de Les thetique Contemporaine)里讲道:“理想的诗(专指其声律讲)可以释为一切情感的思想所必造的形体。”感情之起,实赖节奏有以激荡之。他由接济“心体机关”(Psychophysical Organism)底震动以刺戟情感使现于感觉。故虽至原始的艺术,只要他具有节奏之一质,便能感人。然情感有时达于烈度至不可禁。至此情感竟成神精之苦累。均齐之艺术纳之以就矩范,以挫其暴气,磨其棱角,齐其节奏,然后始急而中度,流而不滞,快感油然生矣。华茨活士(Wordsworth)曰:“惊变是脑筋底一个非常仅见之情势……若有一中节之物底同在……自不能不收调剂与节制情感之伟效。”因此悲剧入诗,不独较散文为可耐,且能发生快感焉(参阅Alden:Introduction to Poetry)。盖始则激之使急,以高其度,继又节之使和,以延其时。艺术之功用,于斯备矣。律诗言摅怨,从无发扬蹈厉之气而一唱三叹,独饶深致。盖以杜甫、陆游、元好问诸家每多此境。
(第四节)精严底作用
抒情之作,宜精严也。精严之质与整齐有密切关系。艺术之格律不妨精严,精严则艺术之价值愈高。美原是抽象的感觉,必须一种工具——便是艺术——才能表现出来。工具越精密,那美便越表现得明显而且彻尽。诗之有藉于格律音节,如同绘画之藉于形色线。一方面形色线或格律音节虽然似能碍窒绘画或诗底美底充分之表现,其实他方面这些碍窒适以规范而玉成其美之表现。这个道理可以用席勒底游戏冲动说解明之。人底精力除消费于物质生活底营求之外,还有余裕。要求生活底绝对的丰赡,这个余裕不得不予以发泄;其发泄底结果便是游戏与艺术。可见游戏、艺术同一泉源,亦可说是一而二,二而一——下棋打球不能离规则,犹之作诗不能废格律。格律越严,艺术越有趣味。欧阳修说韩愈“得窄韵则不算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又把用韵比作驭车,用窄韵便是“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稍蹉跌……”我说诗家作律诗,驰骤于律林法网之中,而益发意酣兴热,正同韩信囊沙背水、邓艾缒兵入蜀一般的伎俩。白理(Bliss perry)说得好:“差不多没有诗人承认他们真正受缚于篇律。他们喜欢带着脚镣跳舞,并且要带着别个诗人底镣跳。”可知格律是艺术必须的条件。实在艺术自身便是格律。精缜的格律便是精缜的艺术。故曰律诗底价值即在其格律也。然则格律精严何以适于抒情哉?盖热烈的情感底赤裸之表现,每引起丑感。莎士比亚之名剧中,每到悲惨至极处,便用韵语以杀之。葛德作Faust时也发明了这点,曾于其致席勒的信里说过下的。韩愈《元和圣德诗》叙刘被擒,全家就戮底情景曰:
“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及取,骇汗如雨,浑刀纷纭,争切脍脯。
苏辙谓其少蕴借,殊失雅颂之体。假使退之用了律体来形容这段故事,我包他不致得这样的结果,令人发戴齿紧,不敢再读。因为精严的艺术能将丑恶的实象普遍化了,然后读者但觉其为人类同的有一个抽象的经验——即一个概念;而非为某人某地确有的事实。自然不觉其如彼之可嫌可怕也。杜甫诗曰:
“晚节渐于诗律细。”
这正是他工夫长进底宣言呵!
综观上述抒情诗所必需之四条件,律诗都有了。律诗实是最合艺术原理的抒情诗文。英文诗体以“商勒”为最高,以其格律独严也。然同我们的律体比起来,却要让他出一头地。
(第六章)辨质
研究中国诗的,只要把律诗底性质懂清了,便窥得中国诗底真精神了。其余如古诗、绝句、乐府,都可不必十分注意。因为一则律诗是中国诗独有之体裁,二则他能代表中国艺术底特质,三则他兼有古诗绝句、乐府底作用。
(第一节)中诗独有的体制
(一)别种体裁的诗在西方的文学中都可找出同类,只有律诗不能。别种诗都可翻译,律诗完全不能。他的意义有时还译得出,他的艺术——格律章节——却是绝对地不能译的。律体的美——其所以异于别种体制者,只在其艺术。这是译不出来,便等于不译了。英诗“商勒”颇近律体,然究不及。
(二)律诗底体格是最艺术的体格。他的体积虽极窄小,却有许多的美质拥挤在内。这些美质多半是属于中国式的。律体在中国诗中做得最多,几要占全体底半数。他的发展最盛时是在唐朝——中国诗最发达的时代。他是中国诗底艺术底最高水涨标。他是纯粹的中国艺术底代表。因为首首律诗里有个中国式的人格在。
(第二节)均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