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耳听八方,就真有大收获,是近近远远,不断传来,小小大大,都有官位的人的倒地声。以近在眼前的为例,谁决定的,不知道,现象是,某一日的某时,有人走入办公室通知,几点在什么地方开会,批判某人(副社长或室主任之类)。当然要参加,如果未布置发言,就闭口,只是听。发言的都像煞有介事,举出不少言和行,然后上纲,说是反什么。受批判的人当然不敢申辩。稍后,批判升级,成为批斗,受批受斗者要大弯腰,成为喷气式,就欲申辩而不可得了。听,任务还有受教育,我惭愧,觉悟太差,常常苦于不能知道,某言某行竟能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作用。还有甚焉者,比如某一句,同样出于某人之口,只是时间是前些日子而非今日,我们就称为指示信受奉行,何以运动一来就突变为大毒草?更不可解的是毒草竟如此之多,就社内说,几乎所有头面人物,我一向认为人品不坏,言行多有原则性的,都倒了。
上班,重要任务成为参加会,听批判;散会之后,要身心投入运动,编写大字报,揭发、批判。批判或批斗的会也扩张。先扩张到直接的上级教育部,高层人物,直到部长,几乎都有错误,有就要批判,或批斗,我们直属单位的职工当然要参加,壮声势,受教育。说起声势,这是前台演的,至于心里,则是惶惑加担心。惶惑,是怎么想也不明白,高到一部之长,忽然刮来一阵风,就倒了。担心,是唯恐这飘在上空的风,一旦自空而下,自己就立即成为牛鬼蛇神。但其时风还没有自空而下,也就只好装做心情平静,紧跟形势,号召写就写,通知参加什么会就去参加。记得还参加过批斗非本单位的高层人物的会,而且不只一次。印象至今还未泯灭的有何其芳,因为是北京大学同年级同学,军训同一班的战友。都揭露了什么罪行,不记得了,只记得称名换为何其臭。还有罗瑞卿和彭真,大概是批斗彭罗陆杨的会吧,是严冬,在工人体育场,罗像是不能直立,坐在一个筐里,彭则一直是喷气式,脖子上还挂着什么,因为离得不远,清楚地看见鼻涕下垂很长。
参加会,要跟着喊口号,打倒某某人云云。其实呢,由逻辑的观点看,这是多余,因为是已经倒了,才能揪到这里来批斗。所以关系重大的是倒不倒。何以会倒?推想批而斗之的那些大帽子的理由都未必是真理由,真理由可能藏在幕后的什么地方。这,如我们这些跟着喊口号的当然不知道。但“不知为不知”也难,因为心(用旧说)之官在思,有时,甚至常常,就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古人承认人皆有过,但所谓过,多数是零星而小的,如摔了一个茶杯,一阵心血来潮,骂了谁一句之类。还有时间是参差的,比如家门之内,良人犯个错是在去岁之夏,主妇犯个错是在今岁之春。大革命之风刮起之后就不同,而是位在小民之上的,除极少数的若干人之外,都有错误,都随风而倒。所以就不能不使人推想,这倒不是来于有错误,而是来于有定性之权力的什么人愿意这样。何以愿意听这反常态的倒地声声?或者只有天知道。至于人,就会推想,其根源恐怕是“睚眦之怨必报”加心底有喜看苦和乱的阿赖耶识。
如果这样的推想不是无中生有,则许多抽象的大帽子,如资产阶级思想、右倾机会主义、反社会主义之类,其价值就不像在口头、在大字报上那样重要,因为,比如何其芳,戴上这类帽子,合适也罢,不合适也罢,反正他已经倒了,就只能变安坐于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室为工人体育场上的喷气式。专由喷气式的苦和辱方面看,这类帽子,撇开因果方面的价值不计,其重量还是不可轻视的,因为泰山压顶之后,你就真如批斗的语言所说,批倒批臭,还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唯一的希望是仍食息于人间,能等来落实政策。也就因此,对于这类大帽子,我还是很怕。怕,就希望有个明确的内涵,以便能够畏而远之。但这像是很不容易,以资产阶级思想为例,比如有的人觉得英国的议会制度好,算资产阶级思想大概不成问题,但里面还藏着问题,是议会制度究竟好不好,尤其与光绪年间那拉氏老佛爷专政的时候相比。如果一比,承认议会优于老佛爷,问题就复杂了。复杂还不到此为止,比如不识之无的什么人,不知道什么是议会制度,但以自行车为代步,说英国凤头的比国产凤凰的好,算不算资产阶级思想?像是也只有天知道。
在这类大帽子中,我觉得,资产阶级思想的内涵是比较清楚的,可是一近看细看,竟也是“在虚无缥缈间”,其他如右倾机会主义之类就更无论矣。——但也无妨论一论,比如对于民族资本家,不与地主同科,算不算右倾机会主义,作为考题,让考生解答,如果其时还没有最高指示,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是宁可交白卷的。民族资本家,五个字中的三个字是资本家,牵扯重大;改为说个牵扯不重大的,比如我住过北京四合院,未免有三宿桑下之恩爱,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愿意多保留一些,如果有人给送来一顶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我就不能知道应该戴还是不应该戴。
因此,在这多种帽子在头上飘动的时候,我切盼能有人发普度众生的弘愿,编一部详解帽子的大辞典,先把一切事物以及经常会出现的言行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没问题的,一类是有问题的,然后把有问题的分为若干类,分别编入相应的帽子。这样,比如我忽而灵机一动,说了句“老北大也有不少优点”,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可以请教这部大书。又比如这部大书说有问题,而我说时的听者只是老伴,就可以嘱咐她保密,曰:“不足为外人道也。”可是,有的人发问了,“可能出现的言行都收,这部辞典的量就不会小于《四库全书》了吧?”想想,也是,结果就又成为只能安于迷离恍惚。迷离恍惚而有使人倒之力,所以每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有没有不不寒而栗的路?现在已是1966年的整整三十年之后,确信稍有常识的人都会回答,曰有,那是扔掉这类大帽子,改为“法治”。人自然还会有错误,也就还会倒,以至受处治,但那判定、处治之权是在各级法院手里。法院判定、处治,要有依据,那是各种“法”,为人民(多为代表的形式)所定。这样的各种法,规定明确,但所管则有限,比如我说“老北大有许多优点”,刑法上未规定这是犯法,我就既敢在老伴跟前说,又敢面对新北大的学生说。说了,不怕,是心里有安全感。我的想法,讲治平之道,首要的是能做到人人有安全感,只要不犯刑法规定的法,天不怕,地不怕。建国以后的二十几年,运动一个接一个,大帽子(还不包括地、富、反、坏、右等已戴在头上的)永远在头上飘动,其结果是除极个别的人以外,人人没有安全感。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是一种惨痛的生活,也就能产生一种惨痛的教训。有教训,吸取,之后如何?我想,无妨学一次批斗会的口号腔调,大家一齐喊:“法治万岁!”
龙 套 生 涯
上一篇说大小官们倒地,是述所见所闻。运动是天网恢恢,其时就己身言之虽然还可以称为疏,却同样是不漏。这是说,像我这微之又微的,也不得不随着运而动。动,唯心论,立意之后影响身,有多种情况,著文,以题为纲统众目,要拟个合适的,于是就想到“龙套”。取义有浅的,是居陪衬之位而也忙忙碌碌;还有深的,是演戏,虽然也摇旗呐喊,却不相信其中有什么大道理。演戏是心里想这个,嘴里说那个,以常情衡之是虚假,以佛门的戒律衡之就更严重,是犯了杀盗淫妄酒的“妄”,难道这也可以算做“安则为之”吗?难言也,说安,又常常感到勉强,还要加上惭愧,尤其想到孟老夫子所说“义亦我所欲也”的时候;但说不安,又实在无其他路可走,也是孟老夫子说:“予不得已也。”不得已,是情势所迫,所谓打鸭子上架,纵使本性不宜于上架,也就只好上,扔开安不安,不管了。
不管安不安,是说其时的演戏;至于异时异地,走演戏的路,就最好说说所以为不得已。这说来就不能不话长,因为走是自己走,就不能不说己身,而己身,正如其他年不轻的无限己身,都是复杂的,要说,就不得不深入,掏心窝子。以下掏自己的心窝子,只计与演戏有关的,可举三宗:一是少信,二是不能扔掉悲天悯人之怀,三是不能自强,高攀不怕苦、不怕死。以下依次解说。
先说内容最为复杂的少信。谈到这方面的情况,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某先进人物的看法,那是不能信,可证我是,轻,落后,重,反。对于这样的评论,可能的应付之道不只一种。无上妙法来自《处世奇术》,是沉默,盖不说话,可以理解为承认,也可以理解为不承认。说话呢,如果未能得体就会引来麻烦,因为既先进矣,身后必有大力支持,语云,光棍不吃眼前亏,所以还是以沉默为是。但眼前有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也就有争论几句不会引来麻烦的时候。没有麻烦会鼓励胆增大,那就应付之道也可以不用《处世奇术》而用哲学的思辨,于是问:“何以落后甚至反就不可取?”估计某先进人物听到必大吃一惊,因为依时风,这是不成问题的。于不成问题处看到问题,也会与反拉上关系吧?或委婉言之,道不同,就还是以各走各的路为是。
但各走各的路,表示我也有路,人目为落后的路,我自封为不信的路。这样说,我是视不能信为值得夸耀吗?正好相反,我是一贯感到遗憾,视为可怜的。记得我执笔涂抹,不只一次引英国培根的话,“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说我很惭愧,只能始于怀疑,而未能终于信仰。不能树立信仰,所失是什么?可以用常语说,是没奔头;也可以用道语说,是不能心安理得。以佛家常说的“生死事大”为例,我很羡慕净土宗老太太,日日、月月、年年宣“南无阿弥陀佛”佛号,到弥留之际就可以心地坦然,因为确信必可以往生净土。下降为(反动?)会道门也是这样,我也常举为例,那是我的外祖母,信一种善言善行可以得善报的道门,说善报之一是辞世之后,魂灵先到本村的土地庙,土地老爷必客气,起身让座云云。
我呢,对比之下,是既不信由身毒进口的往生净土的路,又不信国产(也可能是合资)的走向阴间,登望乡台、喝孟婆茶的路,而是觉得人死如灯灭,虚如诸多幻想,实如架上的几本残书,口袋里的几张钞票,都断灭,成为一场空。生死事大如是,由山林精舍堕落到楼层的有室有厅更是这样。如某先进人物,确信某些口号,以为背熟了什么教义,遵人命舍己命而行,用不了多长时间,娑婆世界就可以变为天堂,其结果就成为,确信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伟大的历史意义,值得载入史册,改为用常语描述,就是有奔头。我呢,是对于有没有这样的天堂,也一直是存疑而不能信,至于等而下之,建造的办法,就更是自郐以下了,显然,其结果就不能如某先进人物之善有善报,而是举手投足,都劲头不大,总而言之是感到没有奔头。没有奔头,不能心安理得,会带来多种苦,主要是心的,也不少身的,所以正如上面所说,“吾斯之未能信”,我的心情不是得意而是失意。既失意矣,为什么不改弦更张?又不得不引孟老夫子的话,是:“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是过甚其辞吗?曰不然。以下说说不然的来由。
兜根底说是来于人的一种性,心有所向,不能同时判定不应该如此向;或换个说法,我们的理性只有一个,它有力量断定,却没有力量否定自己信为不错的断定。主张地动说的哥白尼可以为例,他的信念不合宗教的教义,犯了罪,有好心人劝他:“你就说不动不就过去了吗?”他答:“我说不动,它还是动,我有什么办法!”这表示,他没有力量不信从他的理性。这会带来麻烦,甚至苦难,但也只好忍受。幸而上天慈悲,另赋予一种能力补救。这是绕过理性,让“口”兼差,既能说真的,又能说假的。假,不好,暂让它靠边,说真的。这真,总的说,是未能信,由于思之官连续两次受了严重的“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