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名为请假,实为通牒,袁世凯接到后,生气是自不待言,但他只是喃喃自语道:“这个小蛮子潜赴东京,瞒得我好苦,还要写信来调侃我!”然后又恶狠狠地说:“写文章我写不过梁启超,打仗我还打不过蔡松坡?”至此,袁世凯也知道,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然后狡猾的袁世凯,一面给蔡锷回了上文提到的那封电报,希望他能“悉心调理,愈后早日归国,用副倚任”,一面急电驻日公使陆宗舆就近侦察蔡松坡的行踪,相机刺杀,免贻后患。所以,那封电报实际上只是袁世凯的又一个诡计。以此中的话来推断蔡锷在离京时曾向袁世凯“请假”过显然是弄错了;更何况我们在蔡锷给袁世凯的信中可以看到,他明明写着“恐公不我许,故而微行至津东渡”的话,所以说他“大摇大摆”地离京似乎也多有不当。究竟是如何“微行”的,我们今天确实很难说清;不过不是靠小凤仙的帮忙似乎又可以肯定—如果传说和电影中的情节是事实,那在蔡锷逃走之后,袁世凯还不将云吉班荡平吗?至少还不将小凤仙千刀万剐吗?然而事实上并没有。有人说,这是因为袁世凯觉得小凤仙只是被利用了而已,并不能全怪她;也有人说袁世凯觉得跟一个妓女太计较,甚至杀一个妓女,会坏了他的名声。我以为这都说不过去,若袁世凯真有这样的雅量和气度,他还是袁世凯吗!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袁世凯有这样的雅量和气度,他那大太子袁克定也没有呵!事实上,蔡锷进京后,袁世凯确是从来都没有下令软禁过他,后来对蔡锷的盯梢与监视,也是袁克定所为。当然这有没有袁世凯的授意,今天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小凤仙的安然无恙,足可从反面证明,蔡锷离京的情节历史学者们的推断应该是更接近真实的;也就是说,蔡锷当年离京,小凤仙事实上并没有帮上多少忙。
陆宗舆接到袁世凯命令的时候,蔡锷已到达香港。梁启超也到达了上海,除先期起草了《云南至北京警告电》《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电》外,又起草了《上总统书》令其废除帝制,并坐镇上海对蔡锷进行遥控指挥。
1915年12月23日,蔡锷发出敦促袁世凯的《撤销帝制电》,并限令其12月25日10时前作出答复。
1916年元旦,云南宣布独立,护国军在蔡锷、李烈钧、唐继尧等率领下在昆明大校场誓师护国讨袁,并发表梁启超起草的《讨袁檄文》。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被迫发布申令,取消帝制,并废除洪宪年号。
1916年6月6日,做了83天皇帝梦的袁世凯在众叛亲离举国唾骂声中忧惧而亡。
至此,护国战争总算是以暂时的胜利而结束了。而在这一过程中,似乎都无小凤仙什么事情,她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唯一的一点麻烦是,在蔡锷离京后,她曾被警署“传唤”了一次,原因是有人报告说,蔡锷逃出京城那天,看到她与他同坐一辆黄包车招摇过市去踏雪寻梅,“是的,但是只走到半路上,他便说有公务下车了,他也没告诉我去哪里呵!再说了,人家一个大将军,他能告诉我吗?您总不会怪我没拦着他吧?就是要我拦,你们也得事先与我说一声呵!”我想此聪明的小凤仙一定会这样回答的吧!而这样的回答也太合情合理了,任你还能怎么说!事实也确如此,小凤仙很快也就回到了云吉班。
不过这次“传唤”倒成了小凤仙和云吉班最好的广告,一时间从纨绔子弟到达官贵人,三教九流都争先来到云吉班,要做蔡大都督的“同靴兄弟”,哭笑不得的小凤仙自然是一概拒绝。
三
护国战争算是以喜剧而收场的,可蔡锷的人生却是以悲剧而终结的。
得到蔡锷起兵云南的消息,小凤仙自然是日夜挂念,她几经辗转给他写去一封书信,数月之后竟然也收到了一封也同样辗转而来的蔡锷回信:
自军兴以来,顿罹喉痛及失眠之症,现在都督四川政务、军务,实在是难却中央的盛情,所以勉为其难,等到大小事情布置就绪,将出洋就医,届时偕你同行,你且暂时等待。
然而,小凤仙怎么也没想到,她等来的却是蔡锷的噩耗:1916年11月8日,蔡锷病逝于日本福冈大学医院。小凤仙悲痛欲绝。
不久,北京各界人士在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公祭蔡锷,小凤仙一身素衣前去致祭,并特地请大名士易宗夔代撰了一副挽联:
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怜他忧患余生,萍水相逢成一梦;
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的确,小凤仙作为一名命系桃花的妓女,注定其芳名将与英雄的英名一道永传千秋了!
当初,如果不是小凤仙,杨度一伙如何能相信蔡锷已与自己成为同类?原来杨度为了想当上未来袁氏王朝的宰相,力拥袁世凯称帝,发起组织的所谓“筹安会”,为复辟帝制推波助澜,朝野上下,气焰熏天一时;同时他又以名士自居,生活风流倜傥、落拓不羁,平时寄情声色、醉心犬马,八大胡同自然成了他呼朋引类、征艳逐色的最佳去处。蔡锷虽素来洁身自好,但为了让杨度能帮上自己的忙,即利用他到袁世凯那儿去给多灌一些迷魂汤,就不得不让杨度首先放松警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觉得蔡锷与他是同类。这才有了蔡锷总携着小凤仙在八大胡同与杨度“抬头不见低头见”。果然,杨度终于完全将蔡锷引为了“同类”加“同道”,没少帮蔡锷在袁世凯那儿说“好话”,也终使袁世凯放松了对蔡锷的戒心。
如果不是小凤仙,潘夫人及蔡母等一家老小如何能在蔡锷离京前就从容逃出了虎口?多年以后,蔡锷长子蔡端先生在回忆往事时,说起父亲曾有过一次十分“反常”的举动:有一次他陪家眷去看戏,开场前他曾指着包厢里一年轻女子故意对潘夫人说,她就是小凤仙。男人都只会将“小三”藏得远远的深深的,哪有自己如此不打自招的!其实,蔡锷之所以如此“反常”,他要的就是后院起火的效果,且烧得越旺越好!果然,潘夫人“醋意大发”,这才“每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以至发展到对蔡锷的正常工作产生了严重影响。对此杨度几次上门“调停”,都因为是“一丘之貉”而被潘夫人和蔡母骂出门去,以至于连袁世凯也“惊动”了。这时蔡锷才“无奈”地以“让母亲陪夫人回乡生产”为由去向袁世凯请假—袁世凯一听,此时他心里只能想到,明明是自己喜新厌旧,还要找这么个自欺欺人的理由—狡猾如袁世凯者,此时也只能想到蔡锷冠冕堂皇理由背后的一层,而万万不能想到还有一层。
总之,即使蔡锷的最后离京的情节并不曾如传说和电影上的那样,但是,人们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小凤仙,蔡锷恐怕真的很难逃出虎口,即使有再好的策划和剧本,那一出“龙回沧海”的活剧最终也难以演成。有意无意之间,小凤仙的确帮了蔡锷太大的忙;也是在有意无意间,一个命系桃花的妓女竟真的参与了历史的书写,并最终自己也走进了历史!
不过有人至此或许会想,蔡锷这也太拿人当枪使了!他与小凤仙之间究竟有传说和电影中所渲染的那种情缘吗,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有过爱情吗?我以为答案是肯定的,但同时他们又都陷入了一种爱情的悖论中。
他们一定不属“一见钟情”的那种,一定是随着对对方的了解而渐生爱意的。说来这并不奇怪。
对于小凤仙来说,这个闯进她生活中的男人,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十足的“极品男人”,其才貌双全、位高名重、志向远大,更重要的是他愿意栽在自己手里;唯一的不足是他已有妻室,但这在那个时代并不是多大问题—大不了做小就是了!像这样的男人,恐怕想做他小的女人正排着队在等哩,更何况自己只是一风尘女子,能做上这样男人的小已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总之,在小凤仙一方实在没有不爱的理由嘛!再看事实,小凤仙为蔡锷所做的一切,那都是掉脑袋的事—说那都是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的,想来也不太可能吧?因为要配合得默契,肯定得有所交代—除了是因为爱情外,极少有女人会如此为一个男人两肋插刀,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妓女;虽说中国历来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但是想来这“匹夫”应不包括妓女在内吧!托尔斯泰不是曾说过:“男女间没有超越爱情的友情。”现实生活中,一个女人如果对一个男人有了爱情,一切都得另当别论。小凤仙所有的忍辱负重、两肋插刀、舍身侍虎,除了因为爱情,不可能因为别的!当然,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编导们让她说过“为了民国大业,为了民主共和”等等的话,即使她真的这样说过,真的这样高尚,我也相信那一定也只是因为她爱的人如此高尚,说到底,还是因为爱情。因为对于一个女人、一个妓女来说,什么也不可能比爱情对她来得重要而实在。
蔡锷虽说他一开始就并不是为爱情而去八大胡同的,但是当小凤仙那份与众不同的才情渐渐显露出后,尤其是她那种善解人意,侠肝义胆一次次帮了自己忙后,不禁心旌摇曳也属自然;虽说他此时已与潘夫人成婚多年,但那是8岁订下的亲,爱情的滋味在那儿事实上并没尝过。再看事实,蔡锷的爱自然不可能像小凤仙一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但是仍时有流露。蔡锷为小凤仙留下的那些书信、联语和诗词便是最好的见证,那些白纸黑字虽已过去近百年了,但无需我们多加研读,还是不难感受到它仍有爱的热量流露。再换一个角度看,蔡锷如果真的一直都只是在“利用”小凤仙,拿她当枪使,第一个感觉到和第一个不答应的应该就是小凤仙,女人对“不爱”和“爱”一样都是最为敏感的动物。但是,另一个事实是,当蔡锷对小凤仙的了解越来越深,爱也越来深后,他便也同时越来越纠结,甚至会陷入一种爱的悖论。对于他来说,如果爱,就不能让她陪着自己一同冒险,甚至应该给她必要的保护,这是爱的最起码前提,而最好的保护便是放弃自己的冒险,但那又是不可能的;如果不爱,那就是利用,那就是拿她当枪使,实际上也就是欺骗—至此“爱”与“不爱”都成了问题。
好在小凤仙是那样的善解人意,使得蔡锷相信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破解这一悖论,以期将来能两全其美。
四
蔡锷爱的悖论因他的去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是对于小凤仙来说,无疑因之而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悖论,爱人已死,情何以堪!“活”与“死”都成了问题—哈姆雷特曾面临着的这个悖论竟然也出现在了一个小女人的面前。
没有了爱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了爱情,还让人怎么活?
于是,与历来所有痴情女子一样,小凤仙首先想到的是死,她在云吉班留下了一封绝命书:
妾与蔡君,生不相聚,死或可依。者者精魂犹毅,飞越重洋,追随蔡君,依依地下,长作流寓伴侣,妾愿化恨海啼鹃,望白云苍莽中,是我蔡郎停尸处,夜夜悲鸣罢了。
从此小凤仙人间蒸发,京城之内,唯有这封催人泪下的绝命书被传诵一时,为此时人作诗以赞之哀之:
英雄儿女意绵绵,红拂前身小凤仙。
瑶树琼花零落尽,白头宫女话当年。
人们如同那白头的宫女传说着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那样,传说着小凤仙与蔡锷的故事,同时人们也总不相信真的就“瑶树琼花零落尽”,总不相信小凤仙真的就追随着她的爱人而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在人们这样美好的怀疑中,时光过了一年又一年,几十年后,小凤仙竟然又重现人间,只是那时她早已铅华洗净,沦落为街头夕阳下的一个“白头宫女”了。
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率剧团去朝鲜慰问赴朝参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途经沈阳,就地演出,并轰动一时。
演出间歇,梅兰芳在下榻处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很短,但是梅兰芳一看不禁大为吃惊,因为他一眼看到信的末尾署名竟是“凤仙”二字:
梅先生:若寓沈阳很久,如有通信地址,望企百忙中公余之暇,来信一告。我现在东北统计局出收部张建中处做保姆工作。如不弃时,赐晤一谈,是为至盼。
梅兰芳断定此信正是小凤仙亲笔,因为早在1926年秋,年轻的梅兰芳在一地摊上从一女子手上买过一把画扇,画是一幅《水墨荷花》,落款“凤仙”二字正与此信上署名笔迹并无二样。当时梅兰芳虽然买了此扇,却不认得卖扇之人。不久后他从报纸上看到“小凤仙出卖字画捐资欢迎北伐军……”梅兰芳这才恍然大悟,那卖扇女子原来就是小凤仙本人,再去寻找,自然是不得再见。就这样,多年来梅兰芳一直为失去了那次与小凤仙一叙的机会而耿耿于怀。
现在小凤仙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他岂能不惊!
小凤仙自然很快就与梅兰芳相见了,自然也将自己半生的坎坷向梅兰芳夫妇倾诉一番,梅兰芳夫妇不禁为之潸然垂泪。
原来她当年留下绝命书后,本想去天津一死了之,之所以去天津,是因为蔡锷是从那儿最后离开她的。谁知造化弄人,她乘坐的这列火车竟然出了轨,她九死一生。既已被人救活,再死又对人不起,于是就活了下来,但从此改名换姓,隐居天津,只当原来的自己已经死了。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还会再有感情产生。东北军的一位梁姓师长率部驻于她居住的大院,一来二去她竟然从这位师长身上依稀看见了当年蔡锷的影子,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不久直奉大战,奉军大败,梁师长带着她回到他的老家东北铁岭,直到1940年梁师长病死,生活无着的她流落沈阳,与一厨师李振海相识并结婚,此后她又一次改名“张洗非”,意欲洗去从前所有的非分……
就这样,小凤仙又回到了人间。但是她此时已不愿人们知道她从前的一切了。
于是,梅兰芳只得先赠予了她一笔钱以解生活的燃眉之急,然后以私人的名义请当时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处长李桂森“无论如何要想办法”。
于是,1951年6月23日,张洗非被正式安排,先是在东北人民政府机关做了一名保洁员,后又在其属下一幼儿园做了一名保育员,直至有一天默默地退休,最终默默地死去。她的同事、她的邻居、她的家人,都没有人曾将那个有着一个古怪名字的老太婆与那位曾改写过历史进程的京城名妓联系过。
我们今天回看小凤仙如此平淡地走完自己后半生的人生道路,不难发现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其中包含的到底是烂漫之后的看破红尘更多,还是落水流花后的无可奈何更多,只有她自己知道;但不管怎么说,她既作出了这样的选择,说明在她看来这未必不是选择了一种她以为的幸福,至少是她的一种愿望;只是令人们总感到有几分不解的是,她当初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找人民政府的有关人员,或者别的什么人去说呢?
我想她不是没想过,而是她一定想得更多:谁会相信自己?
她相信梅兰芳会相信她,也会帮助她,仅凭当年梅兰芳曾买过自己的一把画扇。事实也证明她的确没找错人!
谁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