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下半年的房市,像墙上温度表里的水银柱,随着天气转冷,说跌就跌了。那种排着长队买房的队伍,在南京的房市再也见不着了。木木明显感到李总的心事重了许多,汇恒在南京的房地产公司中是中小户,首先受到冲击的是这种公司。房子卖不出,银行的还款逼得紧,材料商们的货款催得紧,公司的经济压力压得李总脸上一片阴云。房地产公司不景气,李总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建筑公司。汇恒的建筑公司很少做自家房地产公司的房子,对外说是为了保障房地产公司的监管质量,防止人家说内部偷工减料,另一原因是为了借用人家建筑商的资金力量,房地产商的招标有一条苛刻的规定,就是乙方必须垫资建房,如果自己的建筑公司来投标,那就等于剜自己的肉补自己的创口。汇恒的建筑公司主要瞄准了南京的高校扩建,谁知道大学城的建设资金说紧就紧,许多堂堂的高等学府也玩起了拖欠。但李总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大学再哭穷,榨出的油水也够汇恒炒一阵子菜。李总说,大学教授们都是斯文人,咱不能拿着合同去打官司,那会伤了汇恒和大学教授的和气,说不定风水轮流转,过几年人家日子红火了,咱就没脸再往人家跟前凑。
公司高层的会议开到了深夜十二点,最后的决定是物色人选跳塔吊。办公室的人员早已下班,李总把木木喊进去,通知所有老家出来的大小头目到总部会议室开会,李总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人选只能在我们老家的人选里挑。
“跳塔吊”是电视新闻上经常上演的新闻“秀”,有人失恋了,有人要债要不到了,有人欠债还不了了,偌大的长江敞开着胸襟他不去跳,他爬到工地的塔吊上来跳塔吊,主要是因为塔吊那长臂恰似一个戏台,在上面一招一式引人注目,一会儿电视台、报刊的人就知道了,再一会儿巡警、派出所、消防警也知道了。有起哄的人不讲道德,说你快跳呢我为了看你跳耽误几钟头了,但那塔吊上的人一般立场坚定,不为所动。这是没有戏德的观众,唱戏的唱的是故事,看戏的看的是热闹,若是戏台上真的说杀就杀,说戳就戳,血肉横飞,看戏的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这道理乡里人懂,电视台的人懂,警察也懂,他们一边朝着电视镜头苦口婆心地劝导那塔吊上的人,一边在塔吊下面铺海绵垫子,铺救生气囊,但绝对心如明镜,塔吊上那人在寻求戏剧效果,并且把他们的劝导、救生工作也纳入了戏剧情节的一部分,十有八九,那塔吊上的人累了饿了会在警察的帮助下乖乖下来,有几分入戏的或许也会跳,但一定瞄准了下面的救护工具。
李总是个聪明人,这类新闻看多了,别人看热闹,他看出了道道。
该来的人都来了,把会议桌围得水泄不通。建筑公司的邢总把意思讲明白了,说愿意的人举手,一屋的人都不吭声,邢总把眼光投过去,没人敢接他的目光,都纷纷低下头。李总有些恼火,说没人跳我去跳,散会,却没有一人敢走。木木坐在门侧,将一只手举得高高的,但老总们都背对着他,没有看见那只昂扬的手臂,木木只得说,我愿意,声音很低,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抓住了,李总说木木是独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绝了户,不行。木木的脸胀红了,说我就行,我有儿子,我儿子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木木是在下午爬上大学城工地的塔吊的,建筑公司那帮人像设计建筑方案一样做出了详细的预案,塔臂不高,在四层楼的样子,这样便于木木和下面的人对话,但工地是在一个山坡上,记者们的摄像镜头里木木的背景是遥远的天空,看上去木木跳下来会粉身粹骨。塔臂的后侧,是连绵的黄沙堆,在塔臂的顶端下面,有人告诉木木那些黄沙下面是芦席,芦席下面是一个堆满了稻草的大坑,那都是以汇恒建筑公司一贯的严谨作风计算并施工的,而塔臂的前面,留着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那是留给记者、警察和看客们的空间。一切都是李总亲自过问的,包括木木身上的护膝、棉袄棉裤和老羊毛大衣,都是李总一件件看着他披挂上阵的。李总说,木木,到时候心里慌就别跳,找个台阶跟警察下来,木木心里说,不跳那不冤枉死了,公司这几天的准备不都是白忙啦。木木内心里有一个别人不晓得的心思,自己的性命本来就是李总当年救下的,为了救我李总家的小宝才成了落水鬼小宝,小宝躺在坟地里怕只剩一把白骨了,我还全须全尾活在这世间,知恩报恩,以德报德,自小爹娘就嘱咐的,木木其实一直在等待着报答李总的机会,莫说摔断胳膊摔断腿,就是送了性命也是应该的哩。
木木走上塔臂的时候,工地上的民工没有谁注意他,塔臂不高那山高,冬天的寒风让他抵挡不住,他在塔臂的顶端坐下来,手扶住斜拉的钢绳。木木知道,看客们要过一会儿才会来,等那110、120车凄厉的喇叭声响了,等那车上血红妖蓝的车顶灯刺眼地闪亮了,他才会成为人们注意的焦点。木木第一次登这么高有时间鸟瞰大学城,前几天下的雪已经溶化了不少,那些恢宏的体育馆、图书馆、教学楼的楼顶有黑有白,像是冬天挖藕时裸露的塘底,水白泥黑。但荷塘是木木的天地,那些建筑里的世界永远是另一种人的世界。木木开着李总的车在校园里穿行,那些青蛙一样跳跃的男孩,那些荷苞一样鲜嫩的女孩,会向木木投来艳慕的眼光。木木在心里说,你们才是这世界最幸福的人啊,木木甚至梦想着,儿子长大了,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傍晚时分,各路人马都像李总预想的那样到齐了,工地上大功率的白炽灯被扭歪了脖子照着塔吊,木木一举一动暴露在灯光之中。木木有些心慌,村里闹社火时,木木也曾经在戏台上表演过武术,那里的汽油灯也如此耀眼。木木表演的是一种叫“板凳花”的功夫,木木的祖上是大湖畔的渔民,为了防湖匪代代相传。木木双手各持一只船上的小矮凳,双脚只在船头甲板大小的区域移挪,攻守自如,一招一式蠃得无数彩声。但今天不需要木木的招式,需要木木说话,对木木来讲,说比做难,对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摄像镜头开口说话实在是难死了木木。
有两个警察爬上了塔臂,用电喇叭劝说木木,企图接近木木。木木坚决地摇手,警察进一步,木木退一步,木木退到了顶端,无路可退。警察再进一步,木木便会纵身跃下,木木心里挺委屈,这样跳下去算什么回事,让警察给逼着跳下去的。但警察停止了,自动退回几步。
木木知道李总一定在不远处的某个窗口看着他,木木拒绝和警察、记者对话,木木不习惯和陌生人对答。木木自顾对着夜空喊:
“你们给老板开款子吧!老板没钱给我们开工资了。”
“我的老婆跑了,把我儿子也带跑了。”
想到儿子,想到儿六岁了他却见不着的儿子,木木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要我的儿子,我儿子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有什么脸面活着做他的爹呀!”
木木在塔臂上边哭边走,塔臂下的警察惊慌地跟着移动那个比草垛还笨重的塑料气囊。木木腿比他们快,木木瞅准一块空地,决然一跳,抢在了他们前面。
木木断了一条腿,木木躺在病床上,李总一有空就来守着他,李总没有责怪他为什么要这样跳。木木说:“大学城把款子拨来了吗?”
李总说:“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会有人去办。”
木木说:“李总,我这腿一断,怕不能给你开车了,白费了你给我在驾校缴的学费呢。”
李总说,兄弟,你这是在骂我哩,这南京城里最好的医院,要是接不好你的腿,我叫人在门口劈了他的牌子当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