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大寓言
洪治纲 2011.03.09文艺报
近年来,在一些颇为活跃的作家中,余一鸣、南飞雁、路内等人的中短篇小说常常令我耳目一新。虽然他们都是较为陌生的面孔,但其作品却显示了极为强劲的写实能力,对生活和人性的内在本质也有着独到的发现和尖锐的思考,同时在叙事上机智与激情并举,诙谐与野趣共生。像南飞雁的《灯泡》《红酒》《暧昧》,路内的《阿弟,你慢慢跑》《四十乌鸦鏖战记》,余一鸣的《不二》《我不吃活物的脸》等,都充满情感张力,且叙述精妙、质感鲜活,读来耐人寻味。最近,读完余一鸣的中篇《入流》,感受尤为强烈。
《入流》讲述了一个自足而隐秘的世界——长江上采沙与运沙的生活。这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几乎与岸上隔绝,因为黄沙毕竟不是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必备之物,并且从采挖到运输、销售都是在江上完成;但它又是一个大世界,巨额的利润、严密的组织、形形色色的规矩,使他们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生存链,工作、娱乐、生活一应俱全,男人和女人都在这里较智较力。其中,以白脸为首的挖沙团伙通过各种强悍凶蛮的手段,逐渐垄断了长江黄沙的源头,从而形成了一个集挖沙、运沙为一体的江上王国。
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王国,也是作家精心谋划的一个寓言。它将人的野心和欲望置于一种相对封闭的空间,摆脱了岸上社会的强力规约,以自由生长的方式,凸现了人性极度膨胀之后的灾难性景象。为了在长江上谋取一份自己的利益,一批来自固城的运沙船队步入了白脸的水上王国,于是,从罗老大到陈拴钱、陈三宝,都不得不频频迎合白脸,揣摩白脸的心思,接受白脸的规训,并按照白脸的意志让自己“入流”——白脸自己就说:“我开始的时候每次办了事也得难受几天,过了这个坎,把心硬得让它结了茧,你就能在长江里呼风唤雨,人鬼敬畏,这才算真正入流。”这里,所谓的“入流”,就是要六亲不认,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心硬如铁,从而成就自己江上霸主的地位。也就是说,“入流”不只是为了满足人的钱欲、色欲,更重要的是实现人的权欲,建构自己的领地,包括其中的生存规则。
白脸显然是一个“入流”的标杆。这个脸面白净、看似儒雅的江上霸主,常常隐藏在叙事的背后很少出场,但他又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巨大幽灵,紧盯着每一只运沙船的动静。无论是罗老大想自办储油船、在赌局上玩小花招,还是陈三宝在背地里引诱春花、自沉沙船寻求保险,抑或是陈拴钱借钱给罗老大,白脸都了如指掌,并通过各种方式做出果断的处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水里的规则。”白脸不仅谙熟这一规则,还通过自己的手段不断强化它,并由此建立了一个自足的世界。
正是这种类似于“丛林法则”的生存逻辑,将固城船队带入了深不见底的人性之渊。罗老大因为眼界太小、贪钱图利,迅速失去了船帮“老大”的地位。陈三宝野心勃勃、使横耍蛮、满心是恨,最终葬身江底。根水苦寻父母失踪的真相,但长江早已掩盖了一切。春花虽为白脸表妹,同样身无自由。小小敢爱敢恨,却被丈夫亲手溺于江中。在《入流》中,虽然也有爱恨情仇,也有道义亲情,但终究敌不过人的原始欲望,连岸上的沈宏伟也被拖入其中,以至身败名裂。只有心存一丝仁厚的陈拴钱,还能撑住固城船队的“老大”地位。但是,随着他将弟弟三宝的身体撞成两截,表明自己的灵魂也已“入流”,以致他的妻子“月香看着自己的男人,突然觉得陌生”。
尽管这个黑白通吃的江上王国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白脸的儿子,居然装扮成“江匪”来打劫沙船,以图解决学校的困境,但在整体上,作者却以异常扎实的叙述,再现了一幕幕令人心惊的生存现场。从赌牌、喝酒、惩戒,到修轮机、撞船、遭遇“江匪”,一个个细节的临摹,包括人物心理的较量,都非常饱满、真切。譬如白脸与拴钱的交流,每每话里有话,却又点到即止,分寸感与身份相互映衬,叙述的“度”把握得恰到好处。又如三宝对沈宏伟和妻子的一次次惩罚,暴虐之中,将人性的失控状态展示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作者还非常善于刻画人物的个性,常常以动作、对话来写人物的心理,又借助特定的心理反观人物的言行,从而将叙事的张力隐藏在事件的内部,折射了江湖秩序对每一个人潜在的熏染和规训。可以说,它以身临其境般的真实,给我们这个缭乱的物欲现实提供了某种隐喻。
但我更喜欢的还是《入流》的语言。它粗砺、奔放、自然,呈现出浓烈的日常生活气息。江湖上的俗话、生活中的诙语,甚至带有几分哲理意味的话语,都巧妙地统一在那个欲望横生的丛林里,光鲜亮泽,具有很强的力度,却没有给人任何叙述上的分裂之感。因此,从叙事上看,它仿佛不是作家苦心营构的产物,而是生活浆汁的自然迸发,虽也有些芜杂,但饱含了某种原始野生的力量,洋溢着生命特有的勃勃生机。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入流》就是通过一个被常人忽略的、漂泊于长江之上的小小世界,让一群人在那里生死打拼,爱恨纠结,从而对失控的人性进行了一次寓言性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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